枯宅怨骨
腊月的风卷着雪籽,打在“静园”的朱漆大门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处坐落在徐州城外的古宅,已经荒了十年,据说原主人举家迁走後,就再没人敢靠近——有村民说,夜里能看到穿红衣裳的女子在院里哭,还有人说,宅子里的井会冒血水。
苏妄裹紧了裴照的外袍,看着门楣上“静园”二字,漆皮剥落得只剩个轮廓。“周县尉说的就是这儿?”她哈出一团白气,指尖冻得发红,“说是有人在墙外闻到尸臭,却不敢进来。”
裴照推开虚掩的大门,门轴发出“咿呀”的哀鸣,惊起一群栖息在门梁上的寒鸦。“进去看看。”他握紧腰间的刀,目光扫过庭院——荒草没到膝盖,假山爬满枯藤,正屋的窗纸破了个大洞,像只黑洞洞的眼。
雪籽落在青砖地上,很快积起层薄白。苏妄踩着积雪往前走,忽然在西厢房的窗台下停住——雪地上有串凌乱的脚印,脚尖朝向屋内,鞋底的纹路很新,不像是荒宅里该有的。
“有人来过。”她指着脚印边缘,那里沾着些暗红色的碎屑,“是干涸的血迹。”
裴照踹开西厢房的门,一股浓重的腐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霉味和淡淡的脂粉香。屋内的陈设蒙着层厚灰,桌椅东倒西歪,唯有墙角的旧衣柜,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点异样的深色。
两人对视一眼,裴照伸手拉开柜门——里面蜷缩着一具女尸,身上的月白袄裙已经被血浸透,头发散乱地遮住脸,露出的手腕细瘦,戴着只银镯子,镯子上刻着朵极小的兰花。
“死了至少半个月。”苏妄蹲下身,小心翼翼拨开她的头发。女子约莫十八九岁,面容清秀,嘴角却带着淤青,颧骨处有明显的钝器伤痕,显然死前受过殴打。她的手指蜷曲着,掌心紧紧攥着什麽,苏妄费了些力气才掰开,是半块玉佩,玉质普通,上面刻着个“石”字。
“石?”裴照看着玉佩,“是她的姓氏,还是……”
“是男人的名字。”苏妄指着女子的领口,那里别着枚铜质的书签,上面刻着“林婉”二字,“她叫林婉,这玉佩应该是心上人送的。”她忽然注意到女子的袄裙下摆,绣着暗纹的兰草,针脚细密,是苏州的苏绣,绝非普通人家能穿得起。
“富家女子。”裴照环顾四周,屋里没有打斗痕迹,尸体也没有被拖拽的迹象,“是被人擡到这里来的,或者……她本来就藏在这里。”
衣柜底层的木板有些松动,苏妄掀开一看,下面压着个布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本线装的诗集,扉页上写着“赠石郎”,字迹娟秀,正是林婉的笔体。诗集中夹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是林婉写给一个叫“石砚”的男子:
“……父亲已将我许给张知府的公子,三日後便要接亲。我宁死不嫁,今夜就从後窗逃出去,在静园等你。你说过,这里是我们的家,等你攒够了钱,就赎我出去……”
信的末尾没有日期,但墨迹新鲜,显然是近期写的。
“石砚。”苏妄将信收好,“看来就是玉佩上的‘石’。她为了和这个叫石砚的男子私奔,从家里逃了出来,藏在这静园里。”
裴照走到屋角的竈台前,竈膛里还有些未燃尽的柴禾,旁边放着个空碗,碗底有粥的痕迹。“她在这里住过几天,有人给她送过吃的,应该就是石砚。”他忽然指向竈台边的脚印,与窗台下的一致,“後来出事了,石砚来过,发现她死了,却没敢声张。”
“为什麽没声张?”苏妄不解,“除非……他怕被人发现。”
两人在宅子里继续搜查,正屋的供桌後面,发现了一个被打碎的瓷瓶,瓶身上印着“林府”的字样。碎片旁,还有块染血的木牌,刻着“张”字——是那个知府公子的姓氏?
“不对。”苏妄捡起木牌,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边缘却很锋利,像是被人用力攥过,“这木牌是林婉的,她把它打碎了,说明她抵死不从这门亲事。”
後院的枯井旁,积雪上有处塌陷,裴照用刀挖开,露出下面的新鲜泥土,里面埋着件男子的青布衫,袖口绣着个“石”字,衣角沾着与林婉掌心相同的玉佩碎屑。
“石砚来过,埋了自己的衣服,像是在销毁证据。”裴照的眉头紧锁,“他为什麽要这麽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青年探头进来,看到他们,吓得转身就跑。裴照快步追上,将他按住,青年挣扎着喊道:“不是我杀的!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死了!”
“你是石砚?”苏妄上前问道。
青年含泪点头,嘴唇哆嗦着:“我……我是石砚。婉娘说在静园等我,我……我来的时候,她就躺在衣柜里了,身上都是伤……我怕被人当成凶手,就……就把我的衣服埋了,跑了……”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半玉佩,与林婉掌心的刚好拼成完整的一块,上面刻着“婉”字。“这是我们定情的信物,她说……说就算死,也要带着。”
石砚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们的故事:林婉是徐州富商林德才的独女,半年前在庙会时与卖字画的石砚相识,两人偷偷相爱,却被林德才发现。林德才嫌石砚贫穷,将林婉锁在家里,强行许给了张知府的公子。林婉趁夜逃出,按约定躲进静园,石砚凑够了盘缠赶来时,看到的却是她的尸体。
“林德才!”裴照的声音发沉,“是他打死了自己的女儿!”
他们带着石砚回到徐州城,直奔林府。林德才正在客厅里宴请宾客,看到裴照和苏妄,脸色微变,强作镇定:“二位官爷,不知有何贵干?”
苏妄将林婉的诗集放在桌上:“林老爷,认识这个吗?”
林德才的眼神闪烁:“不……不认识。”
“那这个呢?”裴照拿出那枚刻着“石”字的青布衫衣角,“令爱藏在静园,被人活活打死,你敢说不知道?”
宾客们窃窃私语,林德才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猛地拍了下桌子:“胡说!小女是病死的!早就下葬了!”
“下葬?”苏妄冷笑,“葬在哪里?静园的衣柜里吗?”她指着林德才身後的管家,“这位管家的靴子,和静园雪地上的脚印一模一样,要不要脱下来对对?”
管家“扑通”跪在地上,哭喊着:“是老爷!是老爷打死了小姐!小姐说死也不嫁张公子,老爷气疯了,用拐杖打她,没成想……没成想下手太重……老爷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就让小的把小姐擡到静园,僞装成私奔被杀……”
林德才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从林府出来时,雪下得更大了。石砚捧着林婉的尸体,一步步往城外走,背影单薄得像片雪花。苏妄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口发堵。
“这世上,怎麽有这麽狠心的父亲。”她轻声道。
裴照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至少,我们让真相大白了。”他的声音很轻,“林婉和石砚的爱情,不该被埋在枯宅里。”
马车驶离徐州城时,苏妄回头望了眼静园的方向,那里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所有的恩怨都掩埋。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是埋不住的——比如林婉诗集中的深情,比如石砚掌心的半块玉佩,比如那些藏在古宅深处的,关于爱与残酷的真相。
车内的炭火盆烧得正旺,裴照将苏妄的手放进自己怀里暖着,指尖摩挲着她腕上的玉镯——那是他前几日在景德镇买的,说要替她挡挡灾。
“冷吗?”他问。
苏妄摇摇头,靠在他肩上:“有你在,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