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中秘语,漕运暗影
藏真阁的窗棂糊着新纸,挡了些秋日的凉意。苏妄跪坐在矮榻上,面前摊着的是先皇後天啓七年的手札,纸页边缘已泛出焦黄色,是当年凤栖宫走水时被烟火熏过的痕迹。她指尖捏着支银簪,小心翼翼地挑开札页间粘连的部分——那里藏着张极小的字条,墨迹洇开,依稀能辨认出“西厂汪直”四个字。
“西厂……”苏妄喃喃自语,眉峰微蹙。西厂是先帝设立的特务机构,专掌监察百官,天啓三年後就被先皇後以“权柄过盛”为由裁撤,汪直作为最後一任提督,据说在裁撤前离奇病逝,卷宗里写的是“暴毙于府中,死因不明”。
先皇後的手札里,这是第三次提到汪直。前两次都只是潦草地记着“汪提督查漕运”“汪某递密函”,语焉不详,唯有这次,字条背面还画着个简笔的船锚,锚链缠绕着“通州”二字。
通州。苏妄的心轻轻一跳。裴照这几日正在查通州漕运旧案,说天啓五年有批军需粮在通州仓失踪,账册上只写着“遇水湿毁”,却查不到任何报损记录。
“先生,该用晚膳了。”门外传来小乙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这孩子自从被周船工送到静心苑,就总爱跟在苏妄身边,帮着整理书卷丶照看更小的孩子。
苏妄将字条小心地夹回手札,起身时,腰侧的旧伤微微发疼——那是在长生殿被青禾推倒时撞到的,阴雨天总爱作祟。“知道了,这就来。”
养正堂的饭桌上,十几个孩子围着木桌,捧着粗瓷碗喝着小米粥,就着酱萝卜吃得香甜。最小的阿圆举着半个窝头,含糊不清地说:“先生,裴大人今天没来吗?”
孩子们都喜欢裴照。他每次来,总会带些点心或新奇玩意儿,虽然脸上没什麽笑,却会耐心听他们讲药田的趣事,甚至会教大些的孩子扎马步——说是“强身健体,免得被人欺负”。
苏妄揉了揉阿圆的头,眼底漾起暖意:“裴大人在忙公事,过几日就来了。”她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想起沈园溪畔的沈砚,不知他重建沈园的事是否顺利,那些江南的孤儿是否也能像这样安稳吃饭。
晚膳後,孩子们被嬷嬷带去洗漱,苏妄回到藏真阁,重新摊开先皇後的手札。她翻到天啓五年的记录,果然在三月初七那页看到一行小字:“汪直查通州仓,得‘湿粮’实据,欲呈先帝。”
湿粮?苏妄忽然想起裴照提过,通州仓的粮食用麻布口袋装着,若真遇水,麻袋会发霉,可账册上却写着“麻袋完好,粮米尽毁”——这根本不合常理。难道所谓的“湿毁”,是汪直查到的“实据”?
她取来裴照托衙役送来的漕运旧案卷宗,对比着看。卷宗里记载,天啓五年失踪的那批军需粮,原定发往辽东,负责押运的是“漕运千户张猛”,而张猛的籍贯一栏写着“顺天府宛平县”——正是汪直的同乡。
“张猛……汪直……”苏妄在纸上画着关系线,忽然想起陈默旧记里的一句话:“西厂裁撤前,汪提督府中夜半常有漕运官出入。”
一个念头渐渐清晰:汪直当年查漕运,很可能查到了张猛监守自盗,用“湿粮”做幌子私吞军需,而这背後,或许牵扯着更大的势力,甚至可能与裴照父亲裴骁当年的“通敌案”有关——裴骁正是在天啓五年被构陷,罪名之一就是“克扣辽东军需”。
窗外传来夜露滴落的声音,藏真阁的烛火忽明忽暗。苏妄将手札和卷宗收好,决定明日去大理寺一趟——这些线索,必须尽快告诉裴照。
次日巳时,大理寺的刑房正弥漫着低气压。裴照坐在公案後,玄色锦袍的袖口束得紧紧的,指尖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敲在阶下那名老吏的心上。
老吏是当年负责记录通州仓账目的库官,如今已致仕,被裴照强行“请”了回来。面对裴照抛出的“天啓五年军需粮”卷宗,他只是重复着“记不清了”“年岁大了记性差”,额头的冷汗却浸湿了鬓角。
“记不清?”裴照的声音陡然转冷,将一本泛黄的账册推到他面前,“这是你当年亲笔写的‘验粮记录’,三月初七写着‘粮米干燥,颗粒饱满’,三月初九却报‘遇水湿毁’,两天时间,粮食是自己长腿跑了,还是你给它灌了水?”
老吏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旁边的衙役们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太清楚裴少卿这副模样意味着什麽,这是动了真怒,接下来怕是要动刑了。
“裴少卿!”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张名帖,“清玄观的苏姑娘来了,说有要事见您。”
裴照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眼底的寒意稍退。他对老吏冷冷道:“给你一炷香时间,想清楚了再开口。”说罢起身,玄色袍角扫过公案,带起一阵风。
走出刑房,阳光落在回廊上,驱散了些戾气。裴照看到苏妄站在大理寺的照壁前,穿着件月白色的布裙,裙角的忍冬花在风里轻轻晃动,手里提着个青布包,显然是带了东西。
“怎麽来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给你带了些东西。”苏妄将布包递给他,里面是几样点心和一小罐药油,“听衙役说你这几日总熬夜,药油是秦老郎中留下的方子,擦在太阳xue能提神。”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在母亲的手札里,发现了些关于西厂和通州仓的线索,或许与你查的旧案有关。”
裴照接过布包,指尖触到药油罐的温热,心里也跟着暖了暖。他引着苏妄往自己的书房走,低声道:“我正卡在张猛这条线上,他当年押运粮食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像是人间蒸发了。”
“张猛是汪直的同乡。”苏妄的脚步顿在书房门口,“而汪直在天啓五年查漕运时暴毙,死得很蹊跷。”
书房里的烛火还燃着,案上堆着辽东军需的卷宗。裴照将苏妄带来的手札残页与自己的卷宗对比,当看到“汪直查通州仓得实据”时,瞳孔骤然收缩:“所以,汪直的死,很可能与他查到的‘实据’有关?而张猛的失踪,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
苏妄点头:“更可怕的是,裴将军当年的‘通敌案’,罪名之一就是克扣辽东军需,这会不会是他们故意布的局——先用张猛私吞军需,再嫁祸给裴将军,一石二鸟?”
这个猜测像块巨石,压得两人都沉默了。若真是这样,天啓案的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背後的势力不仅操控玄教丶影阁,甚至能左右西厂和军饷,这绝非赵华丶青禾之流能做到的。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是衙役的声音,带着惊慌,“裴少卿,那老吏……他咬舌自尽了!”
裴照猛地起身,玄色袍角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摇晃。他与苏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老吏的死,恰恰证明了他们的猜测,这背後的势力,已经开始灭口了。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裴照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但越是这样,越要查到底。”他看向苏妄,“手札里还有关于汪直的其他记录吗?比如他的亲信丶常去的地方?”
苏妄想起那张画着船锚的字条:“母亲的手札里提过,汪直喜欢去城南的‘听涛茶馆’,说那里的‘雨前龙井’最合口味。”
“听涛茶馆……”裴照在纸上记下这个名字,指尖的力道几乎要戳破纸页,“备马。”他对衙役下令,随即看向苏妄,“你先回清玄观,这里不安全。”
苏妄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小心些。”她转身离开时,忽然想起什麽,回头道,“陈默的旧记里说,汪直有个贴身侍卫,叫‘石敢当’,西厂裁撤後就不知所踪,或许……”
“我会查。”裴照的目光落在案上的卷宗,“你放心。”
苏妄走出大理寺,阳光有些刺眼。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威严的建筑,玄色的身影正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像一尊守护京华的石像。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但只要他们还在并肩探寻,那些被掩盖的真相,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藏真阁的手札还在等她整理,养正堂的孩子还在等她回去。而大理寺的案牍上,新的线索已被点亮,指向城南那间不起眼的听涛茶馆,和一个名叫“石敢当”的神秘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