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出纸条时,程添锦的眼镜片反射着晨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林烬分明注意到,他捏着纸条的指节已经泛白。
“工部局上午要搜查霞飞路所有仓库。”程添锦将纸条焚毁,灰烬飘落在茶炉里,“我们有两小时转移。”
秦逸兴立刻开始拆卸油印机,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
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将传单塞进茶叶箱夹层,又往表面撒上真正的龙井碎末。林烬帮着沫沫把《三字经》封皮重新粘好,却发现内页被孩子用指甲划满了歪歪扭扭的记号——是程添锦教过的简易密码。
“带着胶卷先走。”程添锦突然将怀表塞回林烬手中,表链上的红线刺目如血,“去法租界圣母院路7号,找卖栀子花的阿婆。”
林烬刚要反驳,却被程添锦按住肩膀。那人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烧皮肤:“林时需要你。”他声音压得极低,“我也需要。。。你活着。”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所有人动作一顿。秦逸兴猛地掀开地砖,露出下方幽暗的排水通道:“这条水道通苏州河,我和孩子们先走。”
林时突然扑过来抱住林烬,小拳头里攥着个东西——是那颗没舍得吃完的水果糖,已经化成了黏糊糊的一团。
“哥哥。。。”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和程教授一定要。。。”
程添锦突然蹲下身,将自己的怀表链子解下一截,系在林时腕上:“看着这根指针,转到太阳的位置时。。。”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我们就在终点等你们。”
排水道的铁盖合拢的刹那,仓库大门被重重砸响。林烬握紧怀表,听见程添锦在他耳畔留下的最後一句话:
“记住,活着就是最好的反抗。”
晨光彻底照亮仓库时,门外的砸门声变成了枪托撞击。而林烬攥着那枚承载着虹口布防图的胶卷,突然明白了什麽是比玉石俱焚更艰难的——
带着希望活下去。
晨光彻底漫过仓库铁窗时,林烬最後看了一眼程添锦的背影——那人站在仓库大门前,白衬衫被晨风吹得鼓荡,腰间血迹已凝成暗褐色的花。
他转身钻进排水道的瞬间,听见铁门被撞开的巨响,以及程添锦用日语喊出的第一句话:"こちらは顾家の仓库だ!"(这里是顾家的仓库!)
排水道里弥漫着腐臭的淤泥味,林烬弓着身子在黑暗中前行,怀表紧贴胸口,胶卷的金属边缘硌得生疼。
水流没过脚踝,远处隐约传来林时压抑的咳嗽声。
他摸到秦逸兴留下的石灰标记,在岔路口转向法租界方向时,指尖突然触到墙上的刻痕——是新鲜的刀痕,刻着顾家的家徽。
“快到了。”秦逸兴的声音从前方黑暗里传来,伴随着沫沫细碎的抽泣,“出水口有顾家的人接应。”
林烬却在此时停下脚步。
他摸出怀表,表面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荧光——程添锦改装过的表盘,指针正指向危险区域。身後百米处,水流突然变得湍急,夹杂着皮靴踏水的回音。
“你们先走。”林烬取出胶卷塞进林时的衣领夹层,孩子温热的脖颈瞬间绷直,“记不记得程教授教过的?如果。。。”
“如果走散了,就去外滩的和平女神像下等。”林时飞快接话,声音颤抖却清晰,“可是哥哥。。。”
林烬已经转身没入黑暗。他拔出匕首,刀柄上“宁为玉碎”的刻痕硌着掌心。水流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时,他猛地扑向来人,却被熟悉的龙井香包围。
程添锦的白衬衫浸透了污水,腰间的绷带早已不知所踪。他身後跟着两个僞装成巡捕的卧底,领口的金色徽章在黑暗中发亮——是顾安安排的卧底。
“走。”程添锦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却仍强硬地拽着他往前,“工部局的搜查令是幌子。。。他们在找胶卷。。。”
排水道出口处,晨光如利剑劈开黑暗。林烬眯着眼爬出井盖,迎面是法租界梧桐树的金黄落叶。卖栀子花的阿婆挎着竹篮站在不远处,篮子里躺着把乌黑的手枪。
“程先生!”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匆匆跑来,是明德书店的常客,“杜老被保释了,但书店。。。书店烧了。。。”
林烬的耳鸣盖过了後半句话。
他看见程添锦的嘴唇在动,看见秦逸兴抱着孩子们奔向黄包车,看见顾安的灰鸽掠过圣母院路的尖顶。
怀表在他掌心震动,时针指向九——正是和平女神像喷泉啓动的时刻。
“听着。”程添锦突然扳过他的脸,血从崩裂的伤口渗出,染红两人相贴的额角,“胶卷要给《申报》的进步同志,只有他能。。。能。。。”
林烬吻住了他颤抖的唇。
远处教堂钟声响起,法租界的巡捕吹响了晨哨。在这个充满硝烟味的清晨,他们交换了一个带着血锈味的吻,然後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一个带着虹口的秘密,一个带着未愈的伤口。
林时在黄包车上回头,看见哥哥的身影消失在梧桐道尽头。
孩子腕上的表链闪着微光,红线在风中飘荡如血痕。而更远处,明德书店的废墟上,一缕青烟正袅袅升起,融入十月的晴空。
林烬在法租界的梧桐道上狂奔,怀表在胸前剧烈晃动。
转过圣母院路拐角时,他突然刹住脚步——林时衣领里还藏着那枚胶卷!
“该死!”他猛地折返,布鞋踩碎了一地梧桐叶。远处黄包车的帆布篷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秦逸兴正带着孩子们往安全屋方向疾驰。
一只手突然从巷子里伸出,将他拽进阴影。顾安的西装上还沾着排水道的淤泥。
“慌什麽?”他冷着脸掏出手帕,擦去林烬脸上的污水,“程添锦教你的沉着都喂狗了?”
林烬挣开他的手:“胶卷还在林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