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上十点多,秦朗把两人送到门口,丁盼兮笑得挺甜:“刚搬家,一团乱,收拾好了再请你来做客。”
进屋看到熟悉的一切,两人回想起漫画家闯进的一幕,都很後怕。漫画家半个月就出来了,再来找麻烦怎麽办?可两人刚搬来就走,中介费就扔水里了,给房东的押金也拿不回来,租金也退不了,里里外外损失两万多,想想挺心疼,再说搬次家收收捡捡,已经累得够呛。
丁盼兮瘫倒在沙发上:“橘猫这次进去了,肯定就老实了,我们不能一躲再躲吧,下次听到敲门声当点心,平时谨慎点。”
“我明天上午就投诉搬家公司。”杨树洗完出来,丁盼兮已铺好了床,杨树没力气拆包找出床品了,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但越是疲累,越睡不着,丁盼兮夸秦朗长得顺眼,可惜有女朋友,好男人总不给其他女人馀地,早早就被人抢了先。
经此患难,杨树把丁盼兮视为最重要的朋友之一,有话直说:“原来你的审美是正常的啊。”
丁盼兮和漫画家在一起,她另外几个朋友也都很不解,有人还把话说得很难听,有次丁盼兮在社交网络发出她和漫画家的合照,被人问:“钓了个富二代?”
丁盼兮把合照删了,她当然知道漫画家不帅,但别人都以为她是图钱才和他在一起,气人。从此她再也不在网上发合照,漫画家自己在网上倒是发得很勤,收获艳羡无数。
漫画家也问过:“你的朋友圈怎麽不发我俩照片?”
丁盼兮说:“我们感情稳定,不用向别人证明什麽。”
漫画家嘀咕过几次,如今丁盼兮懊恼不已:“看来人品和才华真的不能划等号,是我连累你了。”
杨树说:“他才华也不多。外面画得好的多了去,你只是恰好认识他。再说了,再有才,欣赏就好,不值得去侍奉。”
丁盼兮纳闷:“不该惜才吗?他才华在你眼里一般,但对我够用了,我连个小人儿都画不好。”
杨树笑起来:“惜才不是你那个惜法。哪怕天降紫薇星,才高八斗,拿到诺贝尔奥斯卡,在台上说句谢谢我太太,你顶多与有荣焉,但名利双收是他,你就当个饲养员,很满足吗?”
丁盼兮承认自己瞎了眼,杨树发觉她在感情上比自己拿得起,放得下。纵然所有人都说不般配,丁盼兮依然能坚持心意,但一旦触碰到底线,她又能利落斩断,再不留恋。
夜深了,杨树伸手去摸壁灯,丁盼兮让她别关灯,她惊魂未定,害怕黑暗。两人都睡不着,忍不住聊起初相识的情景。当时杨树刚应聘到杂志社,想找个离杂志社近点的小区,在中介公司,她遇到同样因为换工作找房子的丁盼兮。
丁盼兮那时的男朋友在科技公司上班,大她5岁多,当年底,他被裁员,求丁盼兮跟他回老家发展,丁盼兮不愿意,纠纠缠缠几个月,到底分了手。
後来丁盼兮被同事追求,对方是北京人,父母都是医生,家境算中産,他对丁盼兮的追求很猛烈,丁盼兮几乎招架不住,却有好心的同事告诉她,男人已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年底就完婚。
美人很抢手,丁盼兮在感情上很少有空窗期,但相识以来,杨树见证了她三段失败的恋情。丁盼兮反省,她爱看言情剧,剧里男主角上天入地,无孔不入,一心追索他的女人,她看得心神荡漾,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发觉有多可怕。
杨树不禁又想起夏停那份关于《婚前三十天》的审片意见:我支持文艺创作自由,但前提是现实社会有相应的法律支撑。小说和戏剧里,男主霸道的胁迫禁锢均能获得真爱,但在现实里这是犯罪。性别不平等的社会里,这类作品不适宜在年轻群体大肆盛行,她们缺乏足够的辨识力。
包法利夫人和老板娘都指责夏停是卫道士,丁盼兮叹道:“我以前也觉得这种批评是小题大做,我就想吃饭时看点傻乐的剧,现在才发现她说得有道理。”
已进九月,夜晚寒凉,丁盼兮起床加了一床薄毯,看到杨树露在云丝被外的瘦弱小腿,她愧疚更深,杨树算是很懂得自我保护了,为了帮她,才遭到这无妄之灾。
杨树不在乎:“就是受了点惊吓,没多大事。”
丁盼兮躺回来,心疼道:“懂得自我保护的人,都是吃过苦头的人。”
杨树笑她:“迁就不值得的男人,是缺乏关爱的人。”
丁盼兮笑了一下,当年,杨树夸她名字好听,美目盼兮,但她本名叫盼娣。小学入学时,老师说这麽漂亮的小女孩,不该拥有这麽土气的名字,不如叫盼兮,但丁父觉得兮和熄同音,老师没安好心,哪能让他家香火就这麽熄了?
丁母找人算命,盼兮是个大富大贵的名字,能让全家兴旺发达,丁父这才给女儿改了名。
“盼娣”像个屈辱印记,就算那位啓蒙老师没建议,丁盼兮觉得自己长大也会去改掉。她是1987年生人,1990年,她妈偷偷怀了孩子,被计生办得知,送去引産,还罚了款。
1992年,妈妈又怀上了,但照B超是女孩,她堕了胎。等到丁盼兮上小学,她妈怀了男胎,怕被发现,连门都不出,过完年,爸妈躲去上海打工,把丁盼兮扔给了爷爷奶奶照顾。
弟弟在上海出生,爸妈不敢轻易回乡,逢年过节才偷偷摸摸回来,看看爷爷奶奶就走。读到小学六年级,丁盼兮的爷爷被查出肺癌,奶奶说一老一小照顾不过来,把丁盼兮送去了叔叔家。
小学毕业的夏天,丁盼兮午睡,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掀开她的裙子,手伸进来,她吓醒了,是比她小半岁的堂弟。她向婶婶告状,婶婶却骂她小小年纪满脑子黄色思想,拿这种脏话冤枉自家弟弟。
丁盼兮哭着去找小姨,她所有的亲戚里,小姨最疼她,可小姨父是酒鬼,喝了酒就爱打人,丁盼兮自小就怕他。小姨父认为丁盼兮姓丁,他没义务收留她。
丁盼兮被迫回到爷爷奶奶家,为了不再被送去叔叔家,她开始学做饭,尽力让奶奶知道,自己不需要被人照顾。
杨树唏嘘,她终于理解丁盼兮为什麽能容忍漫画家不事生産了,她害怕被人抛弃,太渴望拥有一个不离开她的人。
爷爷弥留之际,在外漂泊多年的父母带着儿子回来了。他们在上海没挣到多少钱,但对爷爷称得上风光大葬。弟弟是黑户,已到了入学年龄,父母这次回来没有再走,他们办完葬礼,交完罚款,日子过得紧巴巴。
爸爸找了一份修理工的职业,做得最多的是掏下水道,修电灯和煤气竈,又辛苦又脏,收入也不高,稍一不如意就打妈妈。丁盼兮跟她爸不亲,她是为了妈妈,才每年回家过年。
杨树问:“不能把你妈接来北京过年吗?”
丁盼兮说:“她说哪有过年还往外跑的,还嫌我在北京住出租屋,还说等我嫁个有钱人家,她保准跟我爸我弟弟一起来看我。她整天逼婚,我都被她弄疯了,她自己在婚姻里就过成那样,对结婚这种事还看不开吗?我没找到称心如意的男人,干嘛结婚?”
杨树挺心疼她:“你妈为了生儿子,好几年都对你不闻不问,你也不生气吗?”
丁盼兮慢慢说:“小时候很羡慕别的同学爸妈都在身边,每次他们回来过年,我都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那时候太小了,不懂生气,等我到了青春期,也会怨她,可她总说女人的肚皮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不生不行,她不生,我爸就跟她离婚。”
杨树替她生气:“离婚就离婚。你读小学的时候,她还年轻,离婚去济南,去青岛,找个大点的城市,哪里不能活下来?”
丁盼兮的叹息声如梦呓:“我妈只读完小学,她可能想都没想过不当家庭主妇吧。她年轻时不像现在,没学历的人很难找到事情做,我姥爷家的地没她的份,也没钱给她,她敢去哪里?”
杨树想到黎导那句,要理解历史的局限性,她想,生而为人,也各有各的局限性。这个夜晚让人百感交集,她也对丁盼兮敞开了心扉。
杨树爸妈都是公职,她出生後,爷爷让爸爸把她装进纸箱里扔掉,这样就能追生儿子。爸爸和爷爷吵起来,姥爷劝架,对爷爷说对不住了,给你们杨家生了个孙女。
奶奶打听到,有个鳏夫想收养孩子,给自己养老,他指定要女儿,女儿贴心。奶奶建议找对方多要点钱,因为愿意花钱养女儿,自然是条件好的,杨树不会过得差。杨树爸妈恼了心,过年没回去,奶奶却不死心,派来各路亲戚劝杨树妈妈辞职,赌一把,小区里某个公务员生了二娃,被单位开除留用,拿了几年最低工资,还不是挺过来了?
爸爸妈妈也坚决拒绝了,奶奶带了杨树三年多,等她上幼儿园,就回乡下了。杨树从小成绩优异,每年过年见到奶奶,奶奶夸她会读书,将来肯定有出息,还庆幸当年没把她扔到河滩自生自灭,但又不无遗憾,孙女再乖,也是为别人家养的。
杨树这才知道出生後发生过什麽事,她本来很亲奶奶,这之後再也喜欢不起来了。姥姥让杨树争口气,将来一定要离开海拉尔,考到大城市去,过上好日子,要比杨家那几个男孩都过得好。
丁盼兮很气愤:“你爷爷就不说了,男的都那样。可你奶奶自己也是女的,怎麽也做得出来?老光棍收养女儿,万一没安好心呢?她不能多想想吗?”
杨树在网上发现,奶奶那样的人不少,很多人说她们也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不应该被过多谴责,但杨树总想,她奶奶的心跟爷爷一样,就是又硬又狠。
聊到凌晨两点多,两人迷迷糊糊睡去,清晨时手机闹钟先後响起,丁盼兮按掉了,让杨树也请个假,晚点再去上班。
地铁上,杨树想起昨夜的深谈,忍不住微笑。好朋友是要分享秘密和往事的,当丁盼兮无条件信任她,从旧家搬出,她就知道,自己拥有了值得一辈子相交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