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说对了,师傅的确是不大受音律的束缚,创作上比较随性自我。”阮霖儿动作麻利地把桌面的茶叶罐打开取出茶叶放进杯子,拿热水壶泡了茶,坐在周钰鹤斜对面,笑盈盈道:“这是我所欠缺的东西,我总感觉自己唱出来的东西没有特别大的突破,我仍然被无形的茧包裹着。”
“不,你有你的优点。”周钰鹤问道:“你跟孔师傅是怎麽认识的?”
“我刚来新加坡的时候,他在牛车水附近做过游医,後来在育儿堂教孩子唱歌,我经常跑去听。”阮霖儿双眼有些迷离,回忆道:“我虽然能够唱歌,但是非常缺乏声音理论基础,于是就拜他为师。我到了金香玉之後,孔老师也不在牛车水了,在这一片开了个小诊所,白天行医救人,晚上就自己弹弹琴,自娱自乐。”
“孔师傅过得如此洒脱倒也很好。”周钰鹤点头:“不过,这儿显得有些冷清了,孔师傅不收别的学生吗?”
“师傅说了,忙不过来。”阮霖儿摇摇头,又微笑:“师傅有自己的想法,轻松点也是好事。”
忽然阮霖儿又站起来:“顾着说话了,今儿是师傅生日,我应该去帮忙的,小爷先坐着,我去厨房看看。”
周钰鹤笑道:“请便。”
阮霖儿还未转身,孔师傅已经把两碟子酱肉丶酱猪耳端出来放在一张不大的八仙桌上,又把桌子往外挪出来,一面说道:“今晚有客人,霖儿你呢,帮师傅陪着客人,就已经是在帮我了,这点饭菜我能自己张罗。”
“师傅今晚是寿星公,我又来迟了,不帮忙打理下心里过意不去。”阮霖儿有些歉意,回头对周钰鹤道:“我带小爷去洗个手,多少进一点宵夜吧?”
阮霖儿几次钰周钰鹤见面入席,知道大户人家的讲究,周钰鹤不但入席前要仔细洗手擦干,席间也要洗手几次。周钰鹤站起来,回答道:“好,那麽我就多有打搅了。”
“周先生客气什麽?今晚多了一位贵客给我庆生,蓬荜生辉。”孔师傅道:“我回屋将陈酿拿来。”
阮霖儿带着周钰鹤进了不大的厨房,用水瓢把清水从水缸舀到一个银白的水盆里面,竈台堆满东西,便双手端到周钰鹤跟前,带着笑说:“这是天天洗菜的水盆,很清净的。”
“好。”周钰鹤见她如此细致入微,便先将上衣两边袖子挽起,露出墨蓝色腕表,如同凌晨深蓝的天际,他双手洗了一会,十指修长清润,滴下晶莹水滴。
阮霖儿将水盆的水顺手倒入水槽,把水盆放好,顺手将自己身上系着的一条汗巾子递过去:“这儿比不得府上,没有专门的擦手巾,小爷不嫌弃,就用我的吧。”
她自然坦荡,他接过去,香软如云的水青色汗巾子,轻飘飘的香纱,绣着几片白色,像是花瓣,像是雪花,这水青水青的颜色像是湖面荡漾起来的一层朦胧水气,看着就觉得这个盛夏清凉了不少。
周钰鹤心里有一些悸动,他擦完手,阮霖儿已经端起竈台的饭菜,转身对他浅笑:“小爷请入座,才从茶楼出来,其实你我都不饿,只是既然来了,少不得也尝尝一些家常菜色。”
周钰鹤跟着她出去,孔师傅把两瓶绍兴陈酿拿出来,掩饰不住喜悦:“我走破了鞋子,才在街面找到这麽一家卖中国老酒的店面,在国外想吃到乡味,难!”
“师傅就是个人精,什麽宝贝都给你挖到。”阮霖儿把两碟子炒茭白丶炒时蔬放下,“我去拿蛋糕。”
“我挖到最大的宝贝,就是你了。”孔师傅对阮霖儿笑着,又请周钰鹤落座,说道:“周先生有所不知,当初霖儿找到我的时候,我以为她只是个小黄毛丫头。谁知她能量巨大,如今她是新加坡这个星洲之城的夜明珠,这是我的荣耀。”
周钰鹤目光有欢愉:“如孔师傅所言,她的确是雏凤清声,是这星洲之城的百灵鸟,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
“周先生满身钟灵毓秀,敢问在哪里高就?”孔师傅忍不住问道:“我与霖儿相识两年,从未见她带朋友来见我,她的知己朋友似乎也没有。”
“我一向只是帮家里打理些事务,未曾在外另谋职位。今晚是机缘巧合,有幸认识孔师傅,能教出霖儿这般的好学生,孔师傅果然是高人。”周钰鹤如实道:“晚辈于声律也颇有雅兴,改日可否登门请教?”
“当然可以。”孔师傅一口答应。
阮霖儿不但拿出来一个不大的双层裱花蛋糕,还拿出来一盘子水果,“师傅今年正好五十岁,祝贺师傅长寿安宁。”
孔师傅亲自给周钰鹤跟阮霖儿倒酒,“霖儿嘴巴是最甜的。这些酱肉是我自己做的,全是中国南方的手艺,在新加坡很难吃到了,周先生尝一尝。”
切成薄片的酱肉七分瘦三分肥,带着油光,香味四溢,在蘸料小碟子蘸一下,带着白芝麻丶花生碎丶香菜丶红油的滋味,再喝一口菌汤,可谓熨帖肺腑。
周钰鹤赞不绝口:“非常好。”
“师傅,周先生也是海南人,可能跟我一样,周先生许久没有尝过中国南方的乡味了。”阮霖儿给师傅夹菜:“不过,认识师傅之後,我可有了口福。”
“周先生想吃,可以随时过来。”孔师傅道:“霖儿看人的眼光不会差,既然是霖儿的朋友,我便也当周先生是朋友。”
“荣幸之至。”周钰鹤湛然一笑,“孔师傅是哪里人?”
“岭南一带的,少时双亲离世,游历了国内大好山河,学得一些皮毛之术用以谋生。”孔师傅喝完一杯酒,又倒了一杯:“後来内战丶外战丶天灾丶人祸,我也跑到南洋来了。不说了,都是过去了,这酒的确不错。”
三个人吃了半个小时,周钰鹤一向不贪口腹之欲,今晚吃得实在有些多,只是不好推辞,蛋糕是万万吃不下了。
阮霖儿知道周钰鹤有节制,便说:“今晚的蛋糕我全吃完吧,吃不完,我也带回去跟徐嫂慢慢吃。”
“如此最好。”孔师傅乐不合嘴,起身去厨房拿出来一碟子菱角:“霖儿,你的好意我知道,但我晓得你们吃不下了,蛋糕的事另外说,先吃点菱角清清肠胃。”
周钰鹤看着那些水灵灵的菱角,眼神竟然有些儿发痴。
小时流浪,他没少去田野水面采摘菱角果腹,到了周家之後,菱角却是不上台面的东西,有几次看见佣人端着菱角经过,周钰鹤想吃,佣人便躲着:“我的小少爷,这样的东西是下人吃的,你要吃的好东西什麽没有?”
後来周钰鹤再没提过要吃菱角,周家的山珍海味丶精致糕点享用不尽,但周钰鹤一直记得菱角的清冽之味。再後来,他去听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卖唱,每一场,他的面前都摆着几样点心,其中就有一碟子菱角。
周钰鹤每一场听着歌,只拿起一个菱角,双手掰开,眼神却一刻也未离开台上的女孩子。掰开的菱角,他从来只尝一口,即便想吃他也分外克制自己,他万事要忍,不能太过自我。
来到新加坡後,他更是没有吃到过好吃的菱角了。
阮霖儿将一个菱角掰开,递过去给他:“这是顶顶新鲜的,就跟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是吗?”周钰鹤慢慢接过去,浅尝一口,的确是十年前那种熟悉的乡味,往事一幕幕袭上心头,他点头,对她笑道:“的确清甜,扫去了甘厚肥腻之气。”
“这是霖儿爱吃的东西。”孔师傅也拿起一个菱角:“这鬼精灵有个好处,就是执拗得不肯忘本。如今她什麽都吃得起,但偏爱吃这个。我帮她问了半年,才大老远找到一个种菱角的地方,每年只産三四个月。”
“我本就是农民出身。”阮霖儿笑了:“干什麽要把自己装饰得很高贵?周先生爱吃,就多吃一点。”
“你怎麽知道我爱吃?”周钰鹤一下子反问。
阮霖儿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一时高兴便脱口而出,于是回答道:“我方才见周先生看着这菱角,像是倍感怀念。”
她面上无事,心里已经跳乱了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