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店门,秦逸兴已经等在梧桐树下,崭新的黄包车夫号衣套在他魁梧的身躯上。两个小的正叽叽喳喳地摸着车把上系的红绸带。
“哥哥!”林时飞奔过来,“秦哥哥明天就开始拉车了!”
暮色中的霞飞路华灯初上,四个人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拖得很长很长。林烬望着远处明德书店的彩窗,那里,张冠清正偷偷掀开窗帘一角。见他回头,又慌忙放下。
林烬蹲下身,把油纸包里的杏仁饼掰成两半,递给眼巴巴望着他的林时和沫沫。两个孩子接过点心,小口小口地咬着,生怕掉下一粒渣子。
“新工作怎麽样?”林烬擡头问秦逸兴,顺手掸去对方号衣上沾的灰尘。
秦逸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比码头强多了!”他拍了拍黄包车的坐垫,“车行老板听说我是明德书店介绍的,直接给了辆七成新的车。”说着压低声音,“就是那些洋人太太。。。老爱用洋文指路,听得俺一头雾水。”
林时突然举起沾满饼屑的小手:“我会!左转是'tur',直走是'ght'!”他得意地昂起头,这是今早林烬刚教他的。
沫沫也细声细气地补充:“还有'stop'是停。。。”
秦逸兴大笑着揉了揉两个小脑袋:“成啊!明儿你俩当俺的洋文师傅!”他转向林烬,黑脸上难得露出几分腼腆,“那啥。。。替俺谢谢老先生。车行管事的说,要是做得好,月底能分三成车钱。”
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六下,法租界的霓虹渐次亮起。林烬望着好友被汗水浸透的後背,忽然想起大学时看过的《骆驼祥子》。
他伸手拂去秦逸兴衣领上的一根草屑:“悠着点,别累坏了。”
“怕啥!”秦逸兴拍拍胸膛,“等俺攒够钱买了自己的车。。。”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沧浪阁在招夜间帮厨,俺打算。。。”
林烬心头一热,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给,老先生给的雪花膏。拉车风吹日晒的。。。”话没说完就被秦逸兴嫌弃地推开。
“娘们唧唧的!”黑大个耳根却红了,转身去调黄包车的刹车,“走!趁天没黑透,俺拉你们兜一圈!”
两个孩子欢呼着爬上黄包车。林烬站在黄包车前,恍惚间有种时空错位的荒诞感。
在21世纪,这种人力车只存在于影视剧和老照片里,而现在——锃亮的铜车把上系着红绸,皮质坐垫微微凹陷,车辕的木纹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你行吗?载我们仨?”林烬怀疑地戳了戳秦逸兴结实的臂膀。
秦逸兴嗤笑一声,把号衣袖子撸到肩膀,露出黝黑鼓胀的肱二头肌:“瞧不起谁呢?码头上两百斤的货包俺都是小跑着扛!”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你坐最外边,万一。。。
“哥哥快上来!”林时已经猴急地爬上车,小短腿悬空晃荡。沫沫则规规矩矩地并膝坐着,小手紧张地抓着车篷支架。
林烬小心翼翼地跨上车沿,黄包车立刻往下一沉。秦逸兴“嘿哟”一声提起车把,脖颈上青筋暴起:“坐稳了!”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瞬间,林烬下意识抓住车篷。微风拂过面颊,街景在馀光中飞速後退。两个小的兴奋地尖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前头左转!”林时突然用英文喊,“Tur!”
秦逸兴笑骂着调整方向:“小兔崽子,显摆啥呢!”转弯时车篷倾斜,林烬不得不搂住两个东倒西歪的小家夥。
法租界的梧桐树影斑驳地掠过他们身上。路过明德书店时,林烬瞥见张冠清站在橱窗後,金丝眼镜反射着夕照,看不清表情。但当他擡手挥了挥时,对方竟也微微点了点头。
“哥!看那个!”林时突然指着远处高耸的国际饭店。暮色中,霓虹灯刚刚亮起,拼出"Shanghai"的英文字样。
林烬望着那炫目的光彩,突然想起前世宿舍门口那盏总坏掉的路灯。此刻怀中两个孩子温热的体温,车夫好友粗重的喘息,还有长衫下摆被风吹起的触感,都比任何虚拟现实更真实。
“慢点!”他拍了拍秦逸兴汗湿的後背,“省着点力气,晚上不是还要去沧浪阁?”
黄包车渐渐减速,停在一家西饼店前。秦逸兴喘着气转身,黑脸上汗珠滚落:“请你们吃奶油蛋糕!今儿头单生意,有个洋太太赏了五角钱!”
玻璃橱窗里,裱花蛋糕在电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林时和沫沫的脸贴在玻璃上,呵出两团白雾。
林烬望着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四个衣衫陈旧却笑容明亮的人,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上海滩,像一帧褪色的老照片,正被时光慢慢染上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