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誓死不当亡国奴”
明德书店的玻璃窗上凝着薄雾。林烬将当日的《申报》折好,头版赫然印着《日军在东北频繁演习,沈阳局势紧张》——报纸边角还沾着茶渍,是昨日一位老主顾读到时失手打翻的。
左南箫推门进来时,风铃的声响比往日沉闷。她没像从前那样直奔新书区,而是沉默地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她灰蓝的旗袍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龙井,你惯喝的。”林烬将茶盏轻放在她面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左南箫点点头,指尖摩挲着杯沿。
她剪短了头发,耳垂上再不见当年那对晃荡的珍珠坠子。桌上摊开的《东方杂志》露出半截标题:《东三省危机与民族存亡》。
“你弟弟。。。”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去年低沉许多,“还在实验小学?”
林烬的茶壶微微倾斜,一线水光溅在橡木桌面上。他想起昨夜怀里的林时——孩子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眼泪洇湿了一大片:“张明宇的课桌空了。。。王阿姊说他们全家都染了伤寒。。。”
“嗯。”林烬用抹布慢慢擦干水渍,“杜老托关系弄了防疫证,每天有校医检查。”
左南箫的茶盏停在唇边。
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童子军正举着“抵制日货”的横幅走过。她放下茶杯时,从手包里取出个牛皮纸包裹的册子——是手抄的《国难教育读本》初稿。
“帮我转交添锦哥。”她的指甲在桌面上划了道浅痕,“就说。。。是师大附中的讲义。”
後间突然传来杜老剧烈的咳嗽声。
林烬知道那是提醒——巡捕房的人正在隔壁绸缎庄查抄“违禁品”。他顺势将册子收入柜台下层,指尖触到内页里夹着的传单,油印的《告全国同胞书》字迹还带着新鲜的墨香。
“对了。”左南箫起身时,裙摆扫过桌腿,“下周的读书会。。。”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窗外,“改在慕尔堂办了。”
林烬点点头,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风铃摇晃的间隙,他听见远处码头传来的汽笛声——是日清公司的货轮在卸货,工人们正在抗议运输日本纱布。
暮色渐浓时,程添锦的身影出现在街角。他今天夹着本《新中华》杂志,封面上“救亡图存”四个大字格外醒目。林烬望着他走近的身影,突然想起昨晚沫沫问的那句:
“烬哥哥,日本人真的会打过来吗?”
柜台下的手慢慢攥紧。
传单边缘割破了指尖,而窗外,九月的梧桐叶正一片片落下,像极了这几日《新闻报》上,那些被红笔圈出的东北军事地图标记。
程添锦推开明德书店的玻璃门时,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烬擡头,目光立刻锁在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上——程添锦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他穿着件半旧的藏青色长衫,衣襟上还沾着些微的粉笔灰,像是刚从课堂赶来。
“怎麽又穿这麽薄?”林烬皱眉,快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手背,“这几日早晚风凉得很。”
程添锦嘴角微扬,镜片後的眼睛闪过一丝暖意:“不碍事。”他压低声音,“闸北那边。。。”
林烬立刻警觉地扫了眼门外,手指在程添锦腕上轻轻一捏,示意他噤声。张冠清适时地咳嗽一声,拿着鸡毛掸子踱到门口,状似无意地打量着街面。
“先喝口热茶。”林烬转身从柜台下取出早就备好的白瓷盖碗,里面泡着程添锦惯喝的六安瓜片。
他借着递茶的姿势,指尖在杯底轻叩三下——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表示店内有异常。
程添锦会意,接过茶盏时顺势将一张字条滑入林烬掌心。林烬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定是闸北工人夜校的最新情况。
这几日程添锦频繁往返于租界与华界之间,每次回来都带着更深一分的疲惫。
“你。。。”林烬喉头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这两天巡捕房在霞飞路增设了关卡,查得很严。”他假装整理书架,背对着门口,“下次走贝当路那个巷子,王记裁缝铺後门有我们的人。”
程添锦抿了口茶,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神格外深邃:“放心,我今天绕了四趟电车才过来。”
林烬突然注意到他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血迹已经凝固,却仍显得刺目。他猛地抓住程添锦的手腕:“这是。。。”
“翻墙时蹭的。”程添锦轻描淡写地抽回手,却见林烬已经转身去取药箱。他望着林烬紧绷的背影,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真的没事。”
林烬咬着唇不说话,只是固执地蘸了碘酒,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道伤口上。药水渗入皮肉的刺痛让程添锦的手指微微蜷缩,却被林烬更用力地握住。
“程添锦。”林烬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要是敢出事。。。”
程添锦反手握住他颤抖的手指,掌心相贴的温度让两人都静默了一瞬。门外传来卖桂花糕的吆喝声,混着电车驶过的轰鸣,将这个瞬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答应你。”程添锦最终只是这样说,指尖在林烬掌心轻轻一划,是个简单的“安”字。
林烬别过脸去,借着收拾药箱的动作掩饰泛红的眼眶。柜台上摊开的《申报》被风吹起一角,露出明日天气预报:晴,北风三到四级。
他背对着门口,手指轻轻翻开《新青年》杂志的扉页,露出左南箫留下的那本手抄册子。
“左小姐刚来过,”他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在《国难教育读本》的封面上点了点,“说是师大附中的讲义。”
程添锦会意,接过册子时借着扶眼镜的动作,迅速翻看了内页夹着的传单。油印的《告全国同胞书》字迹还带着新鲜的墨香,落款处印着“东北抗日救国会”的红色印章。
“她提到慕尔堂。”林烬假装擦拭柜台,手指蘸着茶水在木板上画了个十字,“读书会改在那里了。”
程添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合上册子,将它塞进公文包的夹层,动作流畅得像是每天都在做这件事。林烬注意到他的指尖在传单的某个段落停留了片刻——那里用红笔画出了“日军在沈阳增兵”的字样。
“这几天。。。”林烬突然伸手替程添锦整了整衣领,借着这个亲近的姿势低语,“租界增派了印度巡捕,连电车上的便衣都多了。”他的手指在程添锦後颈处短暂停留,那里居然也有一道擦伤,“你。。。”
程添锦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我知道。”他从口袋里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今晚沧浪阁,老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