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掐灭了烟,火星在青瓷烟灰缸里挣扎着熄灭。“你最近别去了。”西装袖口的黑曜石袖扣在灯下泛着冷光,“程添锦那边,我让人盯着。”
窗外的爵士乐突然换了调子,欢快的旋律透过雕花窗棂渗进来,和房间里凝重的空气格格不入。林烬盯着墙上那幅《兰亭序》的赝品,王羲之的“之”字最後一笔洇开了墨,像道未愈的伤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跑堂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咯吱作响,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林烬突然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花雕。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映出他左眼尾那颗泪痣。
“他要是听劝,”林烬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就不是程添锦了。”
酒很苦,远不如程添锦书房里那坛绍兴陈酿。杯底残留的酒渣像极了闸北贫民窟那些永远扫不净的煤灰。
顾安黑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我管不着,”顾安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糟熘鱼片,“只要你别出事就行。”
林烬猛地擡头,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滚蛋,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他赌气似的埋头扒饭,把酱鸭咬得咯吱作响。
顾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低笑一声。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喉结微动:“这才1932。。。”
“闭嘴!”林烬猛地打断他,筷子尖戳着碗底,指节发白。雅间里一时只剩下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窗外,法租界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远处传来电车驶过的“叮当”声。顾安的目光落在林烬紧绷的侧脸上,看着他眼角那颗泪痣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良久,顾安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牛皮纸包,轻轻推过去:“给你的。”
林烬警惕地瞥了一眼:“什麽?”
“辣条。”顾安嘴角微扬。
林烬的手顿了一下。
1932年的上海,这包来自未来的零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盯着那个纸包,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哦。。。谢了。”他哑着嗓子说,把纸包塞进长衫内袋,动作近乎粗暴。
顾安刚想说什麽,雅间的雕花木门突然被“哗啦”一声推开。
顾婉清穿着时兴的月白色旗袍,卷曲的头发上别着珍珠发卡,一双杏眼亮晶晶地扫过两人,最後停在顾安身上,嘴角一翘:“二哥,你果然——”
林烬放下筷子,微微颔首:“顾小姐,好久不见。”
顾婉清轻哼一声,下巴微擡,目光在林烬和顾安之间打了个转,像是嗅到了什麽不得了的八卦。
顾安皱眉,语气沉了下来:“你来做什麽?”
“父亲让我来找你,”顾婉清晃了晃手里的小皮包,眼睛却盯着桌上的酒菜,“说家里来了客人,要你回去作陪。”她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补了句,“是工部局的几位先生。”
林烬微微挑眉,看着顾安训斥顾婉清时紧绷的侧脸,心里暗笑——这位顾二少平日里在商界叱咤风云,偏偏拿自家妹妹没辙。
窗外,一辆电车“叮当”驶过,车灯的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顾安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整了整西装袖口,语气不容置疑:“你先回去,我稍後就到。”
顾婉清撇撇嘴,目光又飘向林烬,忽然压低声音:“林先生,我最近在读《牡丹亭》,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改日能去明德书店请教吗?”
林烬一怔,馀光瞥见顾安的眼神骤然锐利,不由失笑:“当然可以,顾小姐随时欢迎。”
顾婉清得意地冲自家二哥眨眨眼,转身离开时,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雅间内重归寂静。林烬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似笑非笑:“令妹倒是活泼。”
顾安盯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半晌才道:“。。。她前段时间和左南箫走得太近。”
林烬闻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牛皮纸包——那包来自未来的辣条硌在胸口,提醒着他这个时代的暗流汹涌。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酒杯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南箫她。。。。。。安排出去避风头了。”
顾安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嗯。”
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留声机飘来的《夜来香》隐约可闻。林烬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擡眸问道:“宣小姐怎麽样啊?”
“挺好的。”顾安放下茶盏,袖口的黑曜石袖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和我大哥。”
林烬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噙着笑:“你跟你哥哥妹妹关系处挺好?”
顾安擡眼看过来,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羡慕?”
“滚。”林烬笑骂一声,顺手抄起桌上的花生米朝他扔去。顾安偏头躲开,那颗花生米"嗒"地一声落在青砖地上。
窗外突然传来报童的叫卖声:“号外号外!闸北工厂罢工最新消息!”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顾安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枚银质烟盒,“咔嗒”一声弹开,递到林烬面前。
林烬摇摇头,从自己长衫口袋里摸出程添锦送的那块怀表。表盖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小像——程添锦穿着学生装的模样,眉目如画。
表盘上的时针已经指向八点。
“我得走了。”林烬站起身,长衫下摆扫过桌角,“程添锦说今晚要给我看新淘到的《牡丹亭》刻本。”
顾安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落在林烬左眼尾那颗泪痣上,又很快移开。
“1932年。。。。。。”他忽然低声说了半句,又戛然而止。
林烬在门口顿了顿,没回头:“顾安,有些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改天再约。”
走出沧浪阁时,秋夜的风带着黄浦江的潮气扑面而来。林烬紧了紧长衫,怀表贴着心口的位置微微发烫。
远处,法租界的霓虹依旧璀璨,而闸北的方向,夜色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