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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木书架间的雪松香静静浮动,程夫人将一盏君山银针推到林烬面前,茶汤澄澈如琥珀。
她保养得宜的手指抚过青瓷盏沿,忽然轻叹:“添锦从小性子倔,十岁时背《离骚》,错一个字就罚自己抄通宵。”
林烬指尖一颤,茶水在盏中晃出细碎波纹。
“林先生。”程夫人忽然擡眼,那双与程添锦如出一辙的凤眼里含着复杂的光,“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添锦。”
林烬盯着茶汤里浮沉的银针,喉结动了动:“夫人多虑了,我与程教授只是。。。”
“朋友?”程夫人忽然笑了,眼角细纹里藏着洞察的锐利,“去年除夕,他在祠堂跪了一宿,说非要带个男人回来让我们同意。”她指尖点了点案几,“那晚墨林打了他一耳光——这麽多年来头一回。”
茶盏“咔”地轻响,林烬手指一颤。
窗外隐约传来沫沫背《滕王阁序》的清脆嗓音,衬得书房愈发寂静。
程夫人忽然从多宝格里取出个紫檀匣子:“年初一我和他爹备好茶点等到晌午。。。”掀开的匣子里,静静躺着对鎏金鸳鸯盏,“。。。你没来。”
林烬瞳孔骤缩——那对酒杯,分明是他与程添锦“成亲”时用过的合卺杯。杯底“程林”二字还沾着干涸的酒渍,像道陈年的疤。
“他发烧说胡话时总念'平安扣'。。。”程夫人将匣子推过来,忽然按住林烬发抖的手,“这孩子把传家的羊脂玉镯生生磨解了,就为那枚。。。”
话音戛然而止。
林烬怀里的平安扣突然滑出衣领,红绳上还缠着根金丝——正是当年程添锦眼镜链上缺的那截。
程夫人望着青年瞬间惨白的脸色,终是轻声道:“多照顾他些。。。那傻孩子连咳血都瞒着你。”
茶汤映出林烬恍惚的脸。
雪夜程添锦肋下的绷带,书房彻夜的咳嗽,苍白指间永远温着的药盏。。。原来全是他错过的呼救。
院外突然传来林时的惊呼。
林烬猛的看向窗外,正看见程添锦弯腰捡起摔碎的眼镜,指尖被镜片划出血痕。而沫沫攥着半张《申报》,头条赫然是:“赣南残匪西窜,国军乘胜追击”。
雪花落进程添锦渗血的掌心,融成淡红的泪。
程夫人看了眼窗外飘落的细雪,轻轻拍了拍林烬的手背:“老太太年纪大了,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起身时裙摆扫过青砖地,“我去叫添锦进来。”
檀木门“吱呀”合上,林烬愣怔的盯着茶汤里自己晃动的倒影。
门再次打开时,程添锦已经换下了沾雪的外袍,右手上的伤口也被白纱布仔细包扎过。他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什麽,却在看到林烬泛红的眼眶时猛地僵住。
“。。。林烬……怎麽了?”他声音发紧,镜片後的眸光剧烈闪动。
林烬擡起头:“伯母都跟我说了。”
程添锦的呼吸骤然一滞,脸色瞬间煞白。他踉跄上前两步,打翻了案几上的茶盏也浑然不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娘她会。。。你别生气。。。”
他突然将林烬死死搂进怀里,手臂颤抖得厉害:“我不是要证明什麽。。。你别离开我。。。”声音哽得支离破碎,“我没有想让你为难。。。真的没有。。。”
林烬被他勒得生疼,却在这份疼痛里尝到满嘴苦涩——程添锦的恐慌太赤裸,仿佛怀中人是捧稍纵即逝的雪。
“程添锦。。。”
“对不起。。。”
程添锦将脸埋在他颈窝,温热的液体渗进衣领,“祠堂那晚是我冲动。。。父亲打我是应该的。。。”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年初一没等到你。。。我知道你害怕。。。我後来再没逼过你是不是?”
林烬忽然想起那个雪日——程添锦站在梧桐树下抽烟的背影,和此刻怀中发抖的身体重叠在一起。
他擡手抚上程添锦的後颈,摸到满手冰凉的汗。
“我没生气。”
程添锦却抱得更紧,像是要把人揉进骨血:“你上次也说没生气。。。”他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然後就不要我了。。。”
窗外传来程老夫人逗弄林时的笑声,衬得书房里的拥抱愈发窒息。林烬忽然摸到程添锦後背嶙峋的骨头——这人什麽时候瘦成这样?
“平安扣。。。”
程添锦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玉坠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枚白玉,“你戴着它。。。我就知道你在哪。。。”他急促的呼吸喷在林烬耳畔,“上个月你去闸北送书。。。我在教堂钟楼看了三小时。。。”
林烬心脏猛地抽痛。原来那些“偶遇”,全是精心计算的守候。
“傻子。。。”
他终是回抱住这个发抖的身体,掌心下的脊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磨传家镯的时候。。。怎麽不想想後果?”
程添锦突然擡起头,通红的眼里闪着偏执的光:“《长物志》说羊脂玉养人。。。”他指尖轻触林烬胸前的平安扣,“你总受伤。。。”
一滴泪砸在白玉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程添锦。”他捧住那张苍白的脸,“看着我。”
窗外雪落无声,而怀表里的“程林氏”三个字,正贴着两颗狂跳的心。
程添锦湿漉漉的睫毛颤了颤,忽然低声念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哽咽着吻上林烬的指尖,“。。。你不能再丢下我。”
这不是程教授在吟诗,是程添锦在哀求。
林烬闭上眼,将额头抵上他的:“。。。好。”
雪光透过窗棂,将两个相拥的影子投在《楚辞》书脊上。那里有行小字,是程添锦去年除夕题写——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