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远!”
程修远的脸白得像雪,却把婴儿举过来:“东头。。。。。。李婶家的。。。。。。”他军装下摆全碎了,露出的肠子用绑腿草草扎着。林烬一把扯开,日军的三八枪弹头卡在盆骨里,泛着冷光。
“林哥。。。。。。”程修远突然抓住他的手,“顾安哥哥说。。。。。。枪托上。。。。。。二十道。。。。。。”
又一轮炮火覆盖过来。
林烬用身体护住两人,热浪掀飞了他的棉帽。
等耳鸣稍退,他摸到程修远颈动脉还在跳,却看见自己满手是血——不是伤员的,是他自己後脑被弹片削开的伤口流的。
张冠清从废墟里爬出来,半边脸糊着血,手里还攥着那副断腿的眼镜:“活着的!都跟我进山!”
林烬把婴儿绑在胸前,背起程修远。
冰天雪地里,八路军的灰布军装与冻土融为一体。怀表躺在弹坑边,玻璃罩碎了,但停在4:11的指针依然倔强地走着。
山洞里的篝火噼啪作响,融化的雪水从岩缝滴落。程修远蜷缩在草铺上,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林烬用最後一块干净纱布按在他腹部的伤口上,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渗。
“哥,我好冷。。。。。。”程修远哆嗦着抓住林烬的手腕,指尖冰凉得像铁。
林烬扯下自己的棉衣裹住他,声音发狠:“不准睡!沈知微去烧热水了,马上回来。”
洞外传来踩雪的咯吱声,张冠清抱着捆枯枝进来,眼镜腿断了一边,用绷带缠着挂在耳朵上。他蹲下来摸了摸程修远的额头,脸色更难看了:“感染了。”
“哥。。。。。。我们什麽时候可以打完回家。。。。。。”程修远半阖着眼,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弱。
林烬攥紧他的手:“马上了。”
他指向洞外透进来的一线天光,“等春天来了,山桃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上海。”
他描述着外滩的钟声丶城隍庙的梨膏糖,声音越来越稳,“带你去明德书店,杜老留下的书够你看一辈子。。。。。。”
程修远嘴角翘了翘:“哥,我是不是变得厉害一点了。。。。。。”他动了动手指,碰到腰间那把子弹壳做的口哨——顾安送他的生日礼物。
“嗯,比顾安强。”林烬撒谎不眨眼,“那混蛋第一次上战场吓得尿裤子。”
沈知微端着铁皮罐进来,热水里煮着缴获的日军纱布。她锁骨下的烙印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手却稳得不像话:“修远,喝口水。”
程修远咽下温水,突然问:“哥。。。。。。你什麽时候带我去见林时哥哥。。。。。。”
林烬喉结动了动:“等他学成回来,让你当副手。”他故意凶巴巴地补充,“那臭小子没你听话。”
程修远笑起来,忽然用尽全力抱紧了林烬:“哥。。。。。。有你们真好。。。…”他望向正在捣药的张冠清,“林时哥哥肯定很幸福。。。。。。”
张冠清背过身去,捣药的石臼砸得咚咚响。沈知微把烤热的石头塞进程修远脚底,轻声道:“休息会吧,天亮还要赶路。”
洞外风雪呼啸,林烬摸到程修远颈间的脉搏,像握着一簇微弱的火苗。
山洞里的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缕青烟。林烬跪在草铺前,手指还搭在程修远已经僵硬的脖颈上。
少年的表情很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
“修远同志。。。”林烬轻声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马上胜利了。”
他掏出那个珍藏已久的饼干盒,里面是用炮弹壳打磨的手术刀——原本是准备送给林时的礼物。现在,他轻轻把它塞进程修远胸前的口袋里,又仔细整理好那件补了又补的灰布军装。
沈知微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看到这一幕突然跪倒在地。她颤抖的手抚过程修远冰冷的脸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胸前的红十字上——那是她亲手绣的。
“起来。”张冠清的声音从背後传来,眼镜片後的眼睛通红,“还有十二个伤员要转移。”
洞外,雪停了。
惨白的晨光中,几十具遗体整齐地排列在雪地上,覆盖着缴获的日军军毯。一个断了胳膊的小战士正挨个往他们胸前放野花——这个季节,只有干枯的野菊花还残留在枝头。
林烬弯腰抱起程修远。
少年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仿佛这两年的战火已经把他所有的热血都烧干了。他小心地把遗体放在队列最前面——那里有顾安昨夜带人挖好的浅坑。
“等等!”沈知微突然扑过来,从自己衣领上扯下那个红十字徽章,别在程修远胸前。“带着它。。。到了那边。。。继续救人。。。”
远处传来集合的哨声。
358旅的残部正在集结,伤员们互相搀扶着,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一个失去双腿的战士趴在担架上,还在给步枪装填子弹。
林烬最後看了一眼程修远苍白的面容,抓起工兵铲开始填土。每一铲土落下,都像是挖在自己心上。
“林医生!”通信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师部命令,立即向黑茶山转移!日军离这里不到五里了!”
张冠清已经收拾好医药箱,里面只剩最後三支磺胺。沈知微抹了把脸,开始给还能走动的伤员分发手榴弹。
林烬把最後一捧土拍实,用刺刀在旁边的白桦树上刻下一行字:
“程修远同志之墓,一位真正的战士”
刻到“士”字时,刀尖突然折断。林烬愣了片刻,从怀里掏出那块怀表,轻轻放在坟头。
“走吧。”他转身背起医药箱,声音平静得可怕,“去黑茶山。”
雪又开始下了。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没有人回头。只有沈知微压抑的哭声,和伤员们沉重的喘息,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