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
郑重对刘情从来都不一般。从山崖到王府,刘情救了郑重两次丶是郑重难以报答的恩人,人又俊丶心又善丶为自己这萍水相逢之人都能两肋插刀,郑重对刘情怎能不喜欢,他甚至时常懊悔不能和他相识于少年丶一起江湖游学。
但此时,不仅于此。
郑重忽然有所感悟,他站起身来丶从桌案背後走出。
“我来忠义县也有些时日了,却还没正式见过诸位。本官郑重,燕州人士,丙辰年进士,奉朝廷派遣至忠义县担任县令。本官身无长物丶少不更事,行事未免有不足之处,但日月悬于穹宇丶道义彰于人心,本官决不容自己治下不公不义之事!鹰坠于崖丶凤烣于火,本官既求本心丶必不畏于艰难,可大家全都粉饰太平丶本官也无从下手啊!疾痛惨怛尚呼父母,封口拔舌丶何至于斯!我知道大家都有难处,只请大家信我!”
郑重走到衙门匾额前,让两个衙役松手退到一边,他两手握住匾额丶蓄力一提丶几十斤重的匾额随之拔起,他又一转,本面向至亲王府的“公正严明”四个大字在灼灼日光下亮于百姓眼前!
刘情只能看到郑重挺拔的背影,白日笼身丶清风震袖,郑重一袭苍青傲宇,暗影皆避。他不由向前迈了一步丶不慎碰到周文谦椅背,周文谦正不爽,怒骂:“你傻了麽丶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废物东西!”
刘情顿时回过神,忙连连请罪丶後退两步,眼睛还忍不住往郑重身上瞟,他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丶是对是错,但现在,他迫切地希望郑重能得到他想要的支持!
片刻沉默後,有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丶跪在郑重身前:“大人,草民有冤!”
“老奴实实没想到那郑重看着老实竟是个心狠手辣之徒,开口打闭口杀丶将那群地痞吓了个十足!这事咱们毕竟不好沾身,也就只能如此了……”
周德贵提起此事心中颇恨,这事办的太粗糙丶金老二他们还被郑重逮了个正着,郑重要惩治他们合情合理丶至亲王府实在不好干预,现在反而被郑重带了人堵上门丶狠狠伤了王府的颜面。
好个郑重!
至亲王捋了捋胡须:“你说是卢陵秋指名要他来忠义县的?”
周德贵答:“正是。那时卢陵秋正去京都述职,恰巧吏部官员与他是同年好友,提起郑重,卢陵秋便说忠义县正缺个县令丶将人要了来。不过郑重本人似乎并不知情。”
至亲王冷笑两声:“难怪。都说卢大人高风亮节,没想到还是这麽小肚鸡肠,多少年过去了还要给咱们找不痛快!”
周德贵愤愤道:“您宽宏大量丶不与他计较,不然他哪还能好好在朝廷待着!去年他成为庆州府台丶还来咱府上拜见丶说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还以为他总算学会了识时务,谁知转脸又调了郑重这麽个刺头过来,难道他还要同咱们作对不成!”
“倒也未必……”至亲王不由叹气,“郑重不是要见我麽?叫他进来吧。”
郑重将赃物归还苦主丶又判金老二等人杖责加徒流丶念王福安年老体弱又检举有功免于刑苦,等杖刑完毕他没随衆人回衙门,而是再次求见至亲王。
此时郑重还未换下官服,苍松劲柏傲然而立,风发意气叫至亲王想起年少的自己。
至亲王呵呵笑道:“郑大人方才好大的威风丶在我府门前喊打喊杀,怎麽丶嫌不够过瘾丶要来找本王过两招?”
郑重朝至亲王恭敬一拜:“打搅王爷实非下官所愿,若非逼不得已丶下官万不会如此。下官年纪尚轻丶冲动莽撞,但所作所为只为保一方太平丶不负朝廷所托。忠义县为王爷食邑丶你我二人并无冲突丶反而该合力才是。以往恩怨不如泯去,今後只要王府约束家人不行无道,下官绝不容任何人冒犯王府。”
这话郑重早就说过,可今天公审之後威望正盛时说与先前登门求见籍籍无名时说天差地别,先前至亲王对他不屑一顾,现在至亲王嗤笑一声,道:“我至亲王府行事从来无所差错,以前不会丶以後更不会,郑大人的无端挑衅本王可以念在你年少无知不计较。本王提醒大人,与其想方设法揪我王府错处,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
这便是妥协了。
郑重已达目的,不再多留,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去。
周德贵愤愤不平:“王爷,咱们就这麽放过他?”
至亲王捏紧了手中的拐杖。早几年他还有心气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玩一玩,如今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丶精神大不如前了。他来忠义县已有十馀年,虽然逍遥自在丶但毕竟远离朝堂,圣心一日一变丶朝臣也换了几轮,虽还能说得上话丶但毕竟今非昔比,要想至亲王府荣盛不衰丶必得倚仗贵妃和两位皇子。他当然能舍下老脸求陛下调走卢陵秋丶惩治郑重,但他二人无大错丶陛下即便同意丶消磨的也是对自己的恩义,时间一久说不定还会连累贵妃和二位皇子,现在为了这点小事丶实在得不偿失。
“郑重这小子比卢陵秋单纯得多,倒也不必着急处置,放着他丶看卢陵秋究竟想怎样……”至亲王虽暂且退步丶气却难消,他将手杖在地上重重一磕丶猛然起身,怒道,“把文谦那个孽子给我押来,我要动家法!”
“嘶……哦……你小心点!”
叠屏重帐後,周文谦正趴在拔步床上,绵软的锦被搭在他的腰间,赤裸的上身鞭痕交错,皮开肉绽丶血迹斑斑。床边小几放着水盆和裹帘,盆里浸着染血的锦帕丶清水被染成红色。刘情正直着身子跪在一边,一手托着银质药盒,一手为周文谦敷药。
刘情已很是小心,可周文谦被打了十鞭丶鞭鞭剜肉见血,皮鞭造成的伤口又不齐整丶刘情好容易才清除掉伤口碎肉,现正要上药。
这药是上等金疮药,听说以前至亲王的祖辈沙场征战是就用的它治疗伤口,几代人一直延用至今,以前周文谦受伤也都是用它,确实生肌止血丶药效显着,但同时也会刺激伤口,会很痛。刘情吸了口气,小心翼翼为周文谦涂药,周文谦大叫一声丶反手甩了刘情一巴掌。
“混账东西,爷叫你小心点没听到吗!”
幸好刘情还算有准备丶药盒没有打翻,但人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蹙眉咬唇靠在床边。周文谦听没了动静,撑起身子回看一眼,瞧见刘情忍痛的样子有些後悔,顿了顿,问:“没打疼你吧?”
刘情摇摇头,提着嘴角笑了笑:“是小的不小心,爷打我也应该!”
“唉,你也才挨了打,本就没好利索丶又被潘盛那个蠢材连累遭了罚,现在他跑走了丶倒叫你来触我的霉头!”周文谦嚼齿穿龈,“全怪郑重,我与他势不两立!”
若非周文谦叫潘盛寻人去打郑重丶至亲王府也不会遭此大辱,至亲王有火无处发丶不仅把周文谦狠狠打了一顿丶罚他闭门思过,连带周文谦院子里的管事丶仆人全都领了板子。不过念在刘情先前通风报信丶又刚被周文谦罚过不久,他的板子比潘盛少了一半丶行刑人下手也轻许多,是故潘盛被人擡回家中丶他却还能服侍周文谦。
刘情倒不觉得委屈,反而暗暗替郑重高兴,看周文谦仍要跟郑重不死不休,犹豫片刻丶温声劝道:“王爷毕竟年纪大了,想要清净一些丶享享儿孙福气,您不如趁此机会在府中多陪陪他。至于那郑重,不过一只小鱼丶一条小狗,摆摆尾巴叫两声也是给自己助威,碍不着咱们的事,您又何必为了他生气呢!”
背上的伤还在流血丶周文谦当然不会真的这时候去找郑重不痛快,不过抱怨两声丶发泄两句,刘情温柔柔递过来个台阶丶他也就走了下来:“我当然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看着吧!”
刘情松了口气,觉得今天的周文谦尤其好说话,再看他背上血淋淋的伤丶竟也生出两分心疼。周文谦此人脾气暴躁喜怒随心,但他变成这样跟至亲王脱不了干系,他可恶丶也确实有些可怜。刘情轻轻在他背上吹了吹,惋惜道:“早知会这样,先前赏我的那半根人参就该省下来给爷留着……”
刘情长得好丶常在贵人身边打扮也精细,一口气吹出来周文谦不仅不嫌弃男人臭丶反觉得比脂粉女人还香。他坐享富贵,阿谀奉承的人多的是,可刘情这句略带傻气的话却叫他有些感动。
周文谦又趴了回去:“憨子,我库里财宝无数丶还缺那半根参?只要你好好服侍也,好东西少不了你的。来吧,我忍着,不会再打你了,等给我上完了药丶你也好回去歇歇。”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