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周文谦当然不会乖乖听话,不过他坐在屋中,心里百转千回。他自认虽脾气暴躁但对下人一向大方,就潘盛丶刘情的几身行头比外面富家公子还要阔气,更别提往日赏赐。刘情给的还少些,潘盛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丶又心思活络,周文谦的好东西没少被他讨去,更不必说他狐假虎威假借周文谦的名头在外横行敛财,周文谦也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诚意待他,遇了事第一个卖了自己的竟然就是他!
难道真如郑重所说,自己的好他一点都觉不出丶还巴不得自己早死!
对被抓进县衙这件事周文谦除觉丢人外无丝毫畏惧。宋明不过一小小商人丶又是自己死的,闹到最後大不了多赔些钱财,还真能因他判至亲王小王爷的罪不成!不过至亲王毕竟要脸面,八成是要找人出来顶罪,顶罪的奴仆又无身份地位丶下场只有死路一条。潘盛许是知道如此才不肯认罪丶还把自己推了出来,可即便没有潘盛丶被抓的还有几个奴仆,他们不像潘盛丶家人都在王府丶总能找出一个来用,解释起来也比那天根本没在忠义县的刘情容易。
但最後还是刘情。
刘情。周文谦记得第一次见他时刚从京都搬来忠义县不久,至亲王为他请了先生教授经史,叫他挑几个书童遣用,一群人高高低低,刘情就站在末尾。
少主人挑选下人都要挑比自己大一些的,毕竟是要干活的,年纪大力气大丶行事也沉稳些,刘情比周文谦还小许多丶实在不适宜。只是那时刘情虽然瘦瘦小小丶眼睛却像江南的湖水,明亮清澈丶眸光粼粼,叫人见了就喜欢。又不单指着他一人服侍丶周文谦便留下了他丶还为他改了名,叫做刘情。
虽是如此,刘情毕竟年纪太小,周文谦并不爱带着他,其他仆人见状便总欺负他,将自己的活计扔给他干丶抢他赏赐丶推他受罚,他从不哭不闹丶只默默忍耐。过了几年,刘情长大丶越发俊俏,周文谦又注意到他丶让他随自己出门办事,这才发现他恭顺又机敏丶比潘盛还强出不少。
他不像潘盛,从不主动讨赏丶只安安静静办事,照顾周文谦温柔周道丶比侍女们都要贴心。他还总想着规劝周文谦丶想叫周文谦做一个君子好人,就像个臣子丶兢兢业业侍奉自己的君王。周文谦并非一开始就受尽宠爱,他知道被人忽视遭人白眼的感觉,他知道至亲王是无可奈何为了家族血脉才对他另眼相看,他知道下人们是畏惧王府淫威才对他臣服尽忠,对于周文谦这个人,他们毫无感情丶甚至满怀厌恶。可他以为潘盛不同,原来只有刘情不同。
只有刘情肯冒着惹怒自己的危险劝自己好,只有刘情肯在自己心情不好时陪在自己身边丶小心翼翼哄自己开心,只有刘情肯用命来为自己顶罪。也许除了父亲和姐姐,只有刘情还对他有一丝情意。
周文谦叹了口气,只有刘情。
郑重也在叹气。他在月娥屋外徘徊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丶敲了敲门,得人同意才走进屋中。大夫已经离开,屋内只有月娥和仆人老妇,月娥在床上歇息丶瞧郑重进来要起身行礼,郑重忙道:“不必起来丶我只是来看看夫人。方才大夫看得怎麽样?可尽心?”
老妇扶着月娥坐起,月娥答:“还算尽心,开了些药丶卢大人已着人去取了……劳大人费心了。”
郑重在老妇照顾下坐在桌旁,小心打量月娥脸色,见她面色潮红丶双眼红肿丶神情忧愤,关切询问:“可是发生了什麽事?”
老妇忧心忡忡:“大人您不知道,大夫说夫人思虑太过伤了身体,需得平静心情安心调养才是,还给开了三日的药,要三日後复诊丶再调整药方,但三日後来或不来丶要至亲王府说了才算。”
郑重早知会如此,却还是觉得至亲王府欺人太甚:“大夫真是这样说的?当着卢大人的面?那怎麽还叫他走了丶就在府衙待着好了!”
“药还得去府衙外抓,怎麽敢不叫人走呢?何况大夫又不比其他丶就是强行留下丶他不肯看病丶也是无用啊!”老妇愁容满面,继续道,“这还不算,後来至亲王府又来了一位公子丶说是来认罪丶向夫人悔过道歉的,话说得客气丶言语里都是威胁,老奴我听着都惊心!唉,分明我们才是受了冤屈,怎麽这灾还没到头呢!”
老妇说着说着抹起泪来。郑重愧疚难当,安慰道:“婆婆别担心,卢大人从州府请的大夫丶稳婆这两日应该就到了,常用药材也带着,有他们照看丶必然母子平安。此案了结後宋夫人可迁府丶离开忠义县,我不信这天下都受至亲王辖制!”
老妇哭道:“大人所言当真麽?且不说卢大人找的大夫连个影子都没有,就算来了,他必然可靠麽?县衙连个大夫都找不到,我们能等到案子结束麽?就算案子好好了了丶孩子平安出世,我家夫人少爷孤儿寡母,怎麽平安离开忠义县丶又去哪里才能安稳生活呢!不是我老婆子不信大人,可我家老爷已经没了,如果宋家唯一的血脉没能保住出了差池丶老婆子我九泉之下有什麽脸面面见宋家先祖啊!”
“婆婆,”月娥出声道,“茶凉了,去重新热壶茶来吧。”
“我知道夫人不爱听丶也怕郑大人为难,可是……唉!”老妇拿袖子擦了擦泪,端着茶壶退出门去。
郑重恨不能钻进地洞里去,可他还是腆着脸道:“婆婆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叫夫人有此顾虑是官府无能,下官实在没脸来找夫人丶也不敢要求夫人什麽,可世上的事总有个因果公道,死去的丶活着的,都求个问心无愧才好……还请夫人慎重思量。”
月娥抚着自己高隆的小腹,轻声道:“大人的意思妾都懂。当初是妾求大人为夫君平冤,这些日子大人的辛苦妾都看在眼里,无论结果如何丶您都无愧‘青天’二字。您是个好官丶更是个好人,愿您今後能平平安安丶长命百岁。”
又是平平安安丶长命百岁,这两句话对郑重而言比起祝福更像诅咒,叫他不得心安。
向月娥告辞後郑重找来了阿福。
“去汴州?”
郑重点点头:“正是。他们要推刘情出来顶罪,但事发时刘情应刚从汴州韩家离开不久。韩家诗书传家丶主人必然是谦谦君子,一定不会替至亲王说谎。你快马加鞭去汴州,一定要请韩家人前来作证!”
郑重想了想,又道:“也不拘是韩家人,刘情一路上总要投驿,你去找店家问了也一样,证人越多越好!我这里还有些银子,你全都拿去,路上好用!”说罢便将一包碎银塞给阿福。
这些银子是离家时郑重家人为他准备,本来就不多,从家来忠义县一路花费已没剩多少,是郑重的全部家当。阿福捏着银子,心酸得很:自家公子堂堂正正做人丶清清白白做官,赔钱赔人最後说不准还要赔命,即便这样最後恐怕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唉,究竟是谁错!
“小的知道了,我一定尽力而为!公子,你要保重啊,留得青山在!”
郑重笑了起来:“不必担心,快去快回!”
汴州与忠义县毕竟相隔甚远,阿福日夜兼程也无法一日千里,在他到汴州之前丶御史已抵达忠义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