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悯悠悠回忆道:“有一次我在他们‘恶作剧’的时候忍受不了,还手时弄伤了三哥的脸。海魔公爵惩罚了我,而你却给我送来了一匹漂亮的白马。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匹马,我亲手照顾它训练它,给它梳理鬃毛,给它洗澡喂料,一刻都舍不得把手从它身上拿开。”
他捏了一撮雪在指尖磋磨,心不在焉地说:“直到有一天,它跌倒了,再也没有站起来。它抽搐的样子吓到我了,然后你告诉我,这匹马本来就是一匹病马,它血统不纯,父亲那一脉存在天生的缺陷。”
雪屑从他温柔的指尖粼粼掉落,像一粒粒被揉碎的月光。傅霄看着那只手的眼神,却像在看屠夫染血的手。
“你把剑塞进我手里,命令我亲手杀了它。我不得不结束它的痛苦,也结束我对那个家最后一点幻想。”傅悯揉掉指尖最后一粒雪屑,眼中回忆的雾也消散了。
他注视着傅霄道:“你就是这种人,表面看上去刚直端正,像一位不偏不倚的王。你也的确自诩为王,所以在你眼里,所有人都低你一等。你能给红龙公爵那样的人物的最高礼遇,是后宫最华丽的寝床。而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低等人。我就是那匹血统不纯的病马,我的存在破坏了你憧憬的父母关系,侮辱了你伟大尊贵的父亲,玷污了你心中母亲无暇的形象,是你完美人生中最大的耻辱。”
傅霄不得不承认,傅悯是对的。他没有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频繁用卑鄙的方式骚扰欺辱傅悯。可在他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憎恶傅悯。
他是天生的王者,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低劣的私生子从同一个子宫孕育诞生,共享同样的血脉?
但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杀了我,你就能取代我吗?”傅霄倒是沉得住气,还想试图说服傅悯,“追随我的那些领主,会甘心向你臣服吗?”
“这段时间他们不是都看到我们是如何兄友弟恭吗。”傅悯不疾不徐地说,“在雪沼城的时候,他们亲眼见到我在战场上差点丢掉性命。盘龙脊一役,是我单枪匹马杀进红龙军大营。我为了你、为了海魔族的胜利费尽心思,一心想保住和金棘家族的关系,苦口婆心劝你不要和红龙公爵联姻。在你固执己见和他们对立的时候,我和他们站在一边。”
傅霄回想起这些日子,傅悯是如何为他“着想”,又是如何联合领主们反对他,然后“慷慨”地提出愿意代替他和金棘家族联姻,显得那么大义凛然。
帝国龙枪的名声和在战场的英勇无匹,已经征服了军心。而傅悯的所作所为,也进一步博取了领主们的信赖。就连自己,也逐渐对他放松警惕,以为他就算不是真心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海魔族考虑。
他不是一时兴起,他是早有预谋。
认清自己今日必死这一点,傅霄反倒笑了。他颇为自嘲地说:“看来我也不需要替你操心,杀了我之后要如何向他们解释了。”
傅悯没有回答,平静从容的沉默就是答案。
“最后一个问题。”傅霄仰起头,看向那轮冷酷的月亮,“反正你也想让我死,为什么不让我死在红龙公爵手上?”
“我不能让他杀了你。”傅悯执起长枪,刺向傅霄的胸口。
血泉喷涌而出,落在洒满月光的雪地上。映在傅霄眼中的月亮好像染上了热血,看上去冷厉而妩媚。
你以为命运为你准备了桂冠,可一旦你顺从它的安排,你会发现那其实是一条枷锁。
傅悯从怀里掏出一只白手套,半敛着渴望的幽深目光埋进手套的褶皱里。
“我必须亲手夺过命运的权柄。”
……
安鹤笙回到卧房后没有睡觉,坐在火炉边的软椅上出神,直到天蒙蒙亮了,蹲在他身旁打盹的极乐鸟忽然警醒地睁开眼睛。
阳台外面传来渡鸦的鸣叫。安鹤笙起身打开门,极乐鸟率先扑出去,毫不留情地一口叨住渡鸦。
安鹤笙将羽毛都快扑棱秃了的渡鸦解救出来,从它腿上解下信筒,兴致缺缺地展开信件阅读。
起初他皱了皱眉,随后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的表情,紧接着困惑变成越来越多的惊讶。
最后他愕然失笑,眼中存在几分玩味和不解。
信中说,昨晚极乐堡在举办婚宴时,遭到一队刺客突袭。这些刺客混在宾客和乐手当中,等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后动手。新郎和新娘惨死在婚床上,傅霄的二十名护卫也遭到暗杀。极乐堡全都是柔弱的Omega,无力反击,导致死伤惨重,连红龙公爵也受了伤。
而傅霄在追杀刺客途中遭到埋伏,不幸身亡。
今早傅悯已全面接管海魔军,并亲自率领一队人马,沿途追击刺客踪迹。他有信心一定能够将他们捉拿归案。稍后他会带人前往极乐堡探望,还请红龙公爵节哀。
这封信是傅悯所写。安鹤笙看懂了他的意思,却还是感到匪夷所思。
夜里傅悯救走了傅霄,可现在傅霄却死了。
从这封信来看,傅霄的死显然是傅悯所为。
既然他一心想置傅霄于死地,又为什么大费周章搞之前那一出戏?
安鹤笙带着思虑,把安弥叫了进来,让他看了一遍这封信。
“看不出来,我们正直崇高的骑士长,骨子里是个诡计多端的恶棍。”安鹤笙背手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说,“可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弥也是看得心惊不已,可当他抬起头,发现一夜未眠的公爵此时神采奕奕,在说出“恶棍”这个词的时候,唇边竟泛起一抹兴奋莫名的笑意,语气仿佛夸奖赞扬。
公爵城府很深,性情又不似常人,总叫人看不懂。现在连骑士长也叫人看不明白了。
“我们该怎么办?”安弥举起信,忧心忡忡地说。
“骑士长在信中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安鹤笙转头看向安弥,“极乐堡遭到夜袭,你不幸‘惨死’,我们损失惨重。”
安弥怔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做安排。”
“没什么可安排的,我们的确损失惨重。”安鹤笙悠悠笑道,“让他们别收拾楼下的烂摊子就行了。”
翌日午后,一位爵士率领一支小队来到极乐堡,神情肃穆地站在废墟般狼藉的大厅里,向安鹤笙表达了遗憾之情。
他带人收走了那些贴身护卫的尸首,并通知安鹤笙,统帅要召开会议,请他过去一趟。
统帅。安鹤笙浅浅咀嚼了一下这个高高在上的词汇,欣然与他们一起返回盘龙脊。
走进军务厅,他一眼便看到傅悯端坐在昔日傅霄的位置上,曾经追随傅霄的领主们则以傅悯为首,在两边分列而坐。
他向这位年轻英俊的海魔军最高统帅颔首致意,随后发现墙边的地上摆了一排蒙着白布的尸体。
“我听说公爵受伤了。”傅悯礼貌地开口道,“从昨天清晨到今天上午,我一直无暇分身,不能亲自前往极乐堡探望。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