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离开以後,我也失去了睡意。我披上了外衣,在夜色下的商会长廊当中踱步沉思。
其实也算不上是思考,我或许只是在享受这一刻难得的平静。从阿尔巴口中知道啓程之日再度临近以後,这股心血沸腾令我久违地再次有了踏浪而行的轻盈感。我钟爱这种波澜起伏的感觉。充满未知的大海才应是我,辛巴德一生所栖的地方。
我也想不到我会在深夜遇见贾法尔。他深夜不睡的原因只可能是他还在为工作上的事烦扰。
果不其然,他开口就在谈论工作:“会长!我们去与东界联盟谈判吧,如今雷姆和煌都加入了对方的阵营,您耗尽毕生建立起来的愿景很可能会化为乌有!为了恢复国际联盟和七海联合理事会的荣光,以及为了这个世界的团结,我们或许可以与朵妮雅小姐谈谈‘合并’一事。我查了查东界联盟过往的报道以及朵妮雅小姐的所有访谈,这个提议没问题的,我相信和平共荣也是他们的所想……”
“没用的,现在全世界都想要投身于我预见不到的命运当中。无论是现在的争端,还是以後的合作……一百年後丶一千年後都会消失不见,战争必然会再度爆发,整个世界也会毁灭也说不定。贾法尔,凭我们现在实行的手段,是无法守护死後遥远的未来的。”
“……一百年後丶一千年後?遥远的未来?”
贾法尔直接将惊诧表现在了脸上。
也许我应该顺从他的惊诧,改变我的话意。但已经快到了诀别的时间,能在今夜恰好遇见他,果然也是因为“羁绊”的影响。看来同伴们的力量直至最後也会伴随着我啊。既然如此,那我果然还是应该把一些事托付给他。
“嗯。所以我想要凭最後的手段使世界从根本上发生变化,成功的可能性很低,我也许会因此丧生……之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你到底在说什麽?改写世界?可能会因此丧命?你是在对未来的命运感到不安吗?真是太不争气了,我都要哭出来了,我的主人居然是这麽软弱的男人。”
“……喂。”明明我们是在谈论很严肃的事。
“最近你总像笨蛋一样只关注着未来。百年後同盟的确会消失,战争也会再度发生,但这些事我才不管,那是百年後的人们才应该考虑的事啊!像我们一样立下誓言为之奋斗的人肯定还会有吧,但那既不是你的分身,也不会是你的後代,更不会是你的部下,可你居然说你也要守护死後的未来?如果你迷失自我的话,那我就来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贾法尔已经把自己说得热泪盈眶。
“你这个人啊……就是一个「王之器」啊!作为一国之主丶商会之长就已经忙不过来了,但这样不也很好吗?!构建了今日的和平,我们的梦想已经完成了!不要不敢正视自己的局限,不要害怕将自己的成就交付给後人,不要从「现在」逃开啊!辛巴德!!”
贾法尔的回答,其实差不多在我的预料之中。
从我沦为奴隶又重获自由之身那时起,他就一直在我身旁充当着训诫者的角色。那一拳可真疼啊,他一直看不惯在我脸上露出的低迷情绪,所以自那以後,我就很少在同伴面前显露出迷茫的时候了。
可我先前的托付,却似乎不小心被贾法尔归入了“迷茫”的范围。
“那个……被从以前就熟识的同伴说到这地步,我也差不多清醒过来了啊,我不是神之器,最多也只是会长的器量而已。”
我在思索之後给出的回答,总算让贾法尔松了一口气。
我向来不希望同伴们会为我而担忧,因此,我往往会先于他们找出心中的答案。以前是这样,现在亦是如此。而那些真正无解的东西,我已经习惯将它们收容在心里,让酒水同它们作伴。
我既然是他们信赖的王,那我应当表现得更加完美。
这样也不算愧对那些因我而死的国民。
我想要永世的和平,可我也知道绝对的和平永远无法实现。因为人类一旦有了欲望,就会産生无休止的争斗,这就是人难以自抑的本性。我厌恶的战争就是这麽发生的。
阿拉丁认为我想要登上圣宫是因为想要和平,实则不然,我想要的是更加广阔的东西。欲望有时会带来战争,可有时也会如阿拉丁所言耀眼万分,我并不反对人欲,不如说我能有种种想法正是因为人欲。
所有人都在劝我将手中的力量分给他们,然而却从未有人理解我真正的想法。
也不对,其实是因为我从未向他们表露过我的想法。可即使我说出来了,也一定不会受「活在当下」的他们所理解吧。
纵然如此,我还是与统治者的孤独无缘。知道在这世上还能有人理解我,我已经觉得满足。
赫尔加与我说过,她与我对立是因为我是这麽希望着。我知道她为什麽会这麽说,从她离开我的那时起我就知道了。
那个联盟的出现,就是一个标志。
是的,我不是神,也没有成神的器量。那些被我轻视过的人其实与我并无不同。
我不是孤独背负着让世界前行的人。赫尔加已经用那个联盟向我证明了陪伴在我身边的力量。
然而,我还是有必须去往圣宫的理由。
不是神之器又如何,不是神之器,就等同于我无法去与神站在同一个境界吗?
假如存在诸神,那我,辛巴德——怎可能熬得住不做神呢?
正因为如此,赫尔加才会问我还想不想去圣宫吧。即使我从未向她袒露过这样的想法,可她总能发觉我身体深处熊熊燃烧的心念之火。
——我为什麽还想要去圣宫?
我再一次询问了自己,但我早已找到了答案。在我屡次如此思考的时候,赫尔加的话一句句地从我脑海中涌现,而我对她许过的誓言也成了我探明内心的真言。
为什麽我会不惜拼上性命,不惜抛弃与同伴们一手建立起来的东西?为什麽我要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他们都不想要的东西呢?
——只是我想这麽做而已。
抛开大义不谈,我持有的就是这麽简单的欲望。正因为我是人类,我才会産生欲望,才会追求梦想,才会想要超越神,才会抱持着意图让全世界都加入我之梦的强烈欲望——从无名渔村中啓程的那一刻,独属于我自私自利的本性一直在借由整个世界来乘风破浪。
不是因为先人的使命,也不是为了後世的和平,不是为了任何“之前”和“之後”,我想要登上圣宫,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想这麽做。
即使登上圣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百分之一不算什麽糟糕的概率。持着父亲的剑去攻略第一迷宫时,我是在万分之一的概率活下来的。那时的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死在迷宫里——觉得自己今天会死的想法,迄今为止我从未有过。
没错,我觉得自己不可能会死在「今天」。即使现在的我已经看不见命运,我依然有这种自信。
如果我非要有一死,那必然是我尚未抵达的「明天」——
与同伴们一同约定的梦想已经实现,但是我,仅仅是我这个人的梦想还没有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