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冲突,于珞凇而言,不过是更加确认他对自己的判断。
果然,即使在他身边教过这麽久,当碰到段华卿的问题时,乌恒璟也无法冷静。
然而段华卿听完珞凇的解释,开口是一个新的问句:“如今还觉得,时候未到吗?”
这一句没有头没有尾,听起来是一道令人云里雾里的谜题。更何况,珞凇从头到尾说得都是“无需解释”,没提过一个字“时候未到”。
然而,珞凇听懂了。
一如,珞凇没有说的话,段华卿都明白。
段华卿猜得到珞凇做过的事,更看得透他未宣之于口的考量。
敏锐如珞凇,怎麽可能看不穿乌恒璟的小心思,更不用说,乌恒璟一记又一记直球,表白的话三番五次地怼脸说。
珞凇始终没有回应他的“喜欢”,不是不喜欢,而是喜欢,但时候未到。
那孩子素来有自己的安排,是走是留丶是进是退,皆要好好计算,当初如何加入师门丶如何退出师门,都算得分秒不差。想来,早已给乌恒璟安排好前途的路。
珞凇重视礼节却不拘于礼制,之所以守着师生名分迟迟不更进一步,必定是在等待那个最完美的时机。
所以,段华卿问他,如今还觉得,时候未到吗?
放风筝没问题,可若是因为风筝线缠到高压线上,燃了邻居家的房子,还能说一句“没问题”吗?
在乌恒璟的拜师礼上,岑沐霖给乌恒璟的诫言是“从心所欲”,其实更该学会从心的,是珞凇。
段华卿问完,没有得到答复,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毫不意外,微微弯起唇角。
他不需要回答,他只需要他“想明白”。
然而珞凇想明白了吗?那可不一定。
段华卿弯起唇角,是因为看出他在他面前心思百转。
像是感知到段华卿的微笑,珞凇擡头,轻轻叫了声:“前辈。”
段华卿低头凝视他:“为师者,要多担待。”
珞凇恭敬道:“珞凇,谨记前辈教诲。”
段华卿望着他。
昔日一别,他与这个曾经的学生,足有十载未见。
然而,光阴荏苒,故人未变。
少年珞凇也是这样,你教他什麽丶戒他什麽,他照单全收,永远恭恭敬敬一句“谨记教诲”,可你永远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又听进去了几分。
少年老成的小家夥,城府深得早已探不到真心,就算觉得前辈说的话是一派胡言,也能摆出一副滴水不漏的“受教”姿态,哄得前辈开开心心。
段华卿是极少数能读懂珞凇的人,甚至或许,是唯一一个。
然而,误就误在,他读得太透彻,他读懂他恭顺皮囊之下的野心,他读懂他蛰伏于跪姿之下的征服欲,他读懂他内心,势不可挡的烈焰。
他明白,他迟早是要走的。
他一直都明白。
珞凇离开师门的时机,精挑细选丶反复斟酌,力求寻找一个最恰当的借口丶动静最小的创伤,可殊不知,对于他的老师而言,那一天不过是迟早都会降临的宿命。
或早或晚,或轻或重,对于宿命而言,毫无差别。
段华卿听他说出这句“谨记教诲”,便点到即止,淡淡地,把话题带了过去:“和我说说吧,那是个怎样的孩子?”
珞凇却没能那麽快抽离,他叹了口气:“珞凇将他宠得太过,若是按从前的规矩约束,怎会容他今日放肆?”
段华卿闻言,知他心结未解。
你看,这就是珞秉寒,明明没听明白,偏要说已经“谨记”。
段华卿于是又点他一句:“能让你打破规矩的,岂是凡人?”
——你珞凇不按从前的规矩约束,是不能吗?是不想啊。人与人之间相处,真实的感觉永远会在不经意间流露。特别的喜欢,是藏也藏不住的。既然如此特殊,就别再拘泥于“时候未到”,而应当从心所欲。
珞凇这才说道:“多谢前辈教导。凇晨兴夕惕,惟省前非。”
柏雪风敲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说完这句丶跪在地上的珞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