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谈
兰香坊大小如普通集镇,名字听上去略有些俗气,但这里的房舍景致无一不是请精营工巧式的大师设计建造,亭台流水,园林楼榭,奇花异草,俱是精巧别致,如阆苑琼楼。坊分内外,以山水阵法隔之。外坊以惊鸿楼和锁宝塔闻名于世,惊鸿楼享美食美人,锁宝塔集天下奇珍,曾有诗云:“惊鸿天上人,奈何落凡尘。不为塔中宝,相思一缕魂。”内坊则有天阙院和妙文院,天阙院比较神秘,我知之甚少;妙文院倒是听锦瑟说过,那是兰香坊的“眼睛”和“耳朵”。俊俏的少男少女打小起,便习琴棋书画丶诗词歌赋,还须精风月之事,擅迷魂易容之法。学成後,留下缕心魂融入一件蝶形玉器,自此便离开兰香坊。月华给他们取了个自认好听的名字——“蝶”。除开这两处,便是内坊衆人的居所和好些用来待客的宅子,当然,还有馀姐所在的鸿院。
妍春苑离着“拙园”并不近,想是夜深,又一路无话,草间的虫鸣声清晰可闻。以我现在的修为,虽能感知到沿途暗哨的存在,但他们的具体位置却无法确定,这点让人刮目三分,兰香坊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入了大门,立即上来两个挽着双发髻的小丫鬟将行灯接了过去。锦瑟似乎没有回厢房歇息的打算,绕开迎春堂,领着我与流旭来到挂着“春和”匾额的书房。房内三颗夜明珠的光亮恰好覆盖了整个屋子,不算明亮,也不会暗淡。书桌上一堆的书札信件,稍显凌乱,看得出锦瑟替月华分担的远比我想象中更多。桌上的永明灯用了墟鲸的油脂,小块便可燃上数年,无烟无尘,比那夜明珠贵重数倍。
“流旭。”锦瑟唤道。
流旭点头会意,祭出一套“烟云阵法”将书房笼罩。此时任谁窥视,其中玄机如云山雾绕,烟霭缥缈,不可探查。锦瑟掀起墙上的百花图,将一颗紫色晶石嵌入凹槽,书架无声无息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通向地下的梯道。
“阿六请随我来,坊主需与姑娘面谈。”
梯道的最下方是一个长宽约三丈的方形平台,月华已在那候着了。身边的两人十分眼熟,待走近看,果然打过照面。一位是送食盒的玉儿,一位是鸿院取食盒的蒙面男人。
月华浅浅一笑:“客套话就不多说了,阿六姑娘愿援手相助,这份情兰香坊定铭记在心。认识一下吧,都是自己人。”说完,她指着玄衣男子道,“这位是天阙院的执首墨麒,而这位是妙文院的长老疏桐。既然说了是自己人,你们俩先给出点诚意吧。”
墨麒与疏桐对视一眼,墨麒率先走出一步,冲我拱手道:“天阙院墨麒见过林姑娘。”
刚见面月华就把我擡得这麽高,心里着实有些惴惴,我只得讪笑道:“墨执首不必如此。之前鸿院一见,便知墨执首定非那等闲之人,没曾想竟是天阙院执首,幸甚幸甚。”
“哦?”月华饶有意味地看了看我,又瞥了瞥墨麒,“两位之前就碰过面了?”
我故意忽略话里的揶揄之意,答道:“之前在鸿院见过,只是不知为何堂堂天阙院执首,要亲自去做送饭这等小事?”
墨麒沉思片刻,看了眼月华。月华点点头,道:“都说了是自己人,直言便是,以後亦是如此。”
墨麒这才说道:“天阙院于兰香坊而言,本就是特殊的存在,除了坊主丶副坊主,以及院中衆人,所在之处无人得知。但几月前——”说到这里,墨麒皱起眉头,话里竟多了几分忿意,“有‘影子’被人以术法操控,在饭菜里下毒,死了好些个兄弟。”
“影子”的身份本就神秘,居然还能被人操控,那这操控之人手段是何等难测深浅!
“那操控之人可有线索?再者,鸿院往来之人繁杂,岂不是更加危险?!”
墨麒答道:“施展控术之人在十七被发现时,不顾修为下跌,主动斩断了所有灵丝。而我们现在,只能从十七行迹查起,但难如大海捞针,拼个侥幸运气罢了。”
“就没让柳落白看看?”既然将他请来了,物尽其用便是。
“看过了。”墨麒叹了口气,“公子说刚斩断的灵丝兴许还能探出一二,因为中间隔了些时日,他也毫无办法。”
这话也信?
我不解地看了墨麒一眼,或是被我的表情出卖,月华在旁无可奈何地笑道:“柳公子什麽性子,你还不清楚?”
我无法反驳,柳落白的脾气确实一言难尽。
“第二个问题我来回答。如阿六姑娘所言,鸿院可以说是内坊的软肋,毕竟大多数人的饮食都从这里出去,可做手脚的地方太多,因此是我去了鸿院。”疏落开口道,“越是没有防备的地方,魑魅魍魉的戏唱得越是有劲。有人出手,就有线索,便能顺藤摸瓜。”
“当然,我们能想到的,那些暗中潜伏的势力自然能想到,但他们既然眼馋那东西,自然得有所动作,等可是等不来的。”锦瑟在旁补充道。
我环臂而立,冷眼看向疏桐:“你既是妙文院的长老,整个鸿院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你。那馀姐之事,你也清楚?”
疏桐迟疑片刻,话中带着歉意:“确知晓一二。”
“人人皆可为棋子,兰香坊好手段啊!”我慢慢踱到月华面前,盯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阿六,坊主也是不得已……”锦瑟见状,立马横插在我与月华之间。
月华依然笑容和煦,一手搭在锦瑟肩上,轻轻推开,往前两步立在我跟前:“阿六是在怪我?你与馀姐关系如此亲近,怎麽,她也不是事事都与你说?”
“我月华是兰香坊的坊主,是主事人。我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扯着手下数百人的性命,馀姐的命是命,那别人的命便不是了?阿六啊,亲疏远近是人之常情,但妇人之仁在我这里可是行不通的。”
我丝毫没有退让,道:“以你的能力,随便找个理由将她择开,不是轻而易举麽?”
“择开?让她早点死?”月华嗤笑一声,“你跟在柳公子身边这麽久,真是连他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啊!馀姐现在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她有用,难道不是麽?”
道理我自然明白,当璃芝找上她的时候,生死便由不得她了。只不过,我若不争上一争,事後难保月华会手下留情,留她一命。
月华似看穿我的心思,轻声道:“归根结底,馀姐是我兰香坊的人,一时犯错也是因为被人胁迫,这笔账得跟那些人算。我这麽说,阿六姑娘可放心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後退两步,深深拜了一礼:“林阿六在此先谢过坊主了。”
月华点点头,算是受下了。接着她转向墨麒:“墨执首,如今内坊的钉子查出了多少?”
墨麒闻言,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双手奉上:“来之前,我便与疏桐长老对过了。时至今日,查出一十六人,分属逍遥楼丶玉清门丶冥天教以及月祀馆,行迹可疑的新增八人,共计一十四人。”
“新增的八人可有我们兰香坊自己的人?”锦瑟问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瞟了我一眼。
墨麒依言答道:“有,崔管事放了两个外坊的小厮进来,看样子是日子近了,心急露了马脚。”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内坊现在被渗得像个筛子,而这一切或多或少还是兰香坊有意为之,除了佩服月华的胆识,我无话可说。
“再加一个幽月宫。”我转身伸了个懒腰,扭扭头活动了下筋骨,“要挟馀姐做事的便是花惜夫人身边的璃芝。我跟公子提过了,但他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疏桐头转向一边,望着我欲言又止。除了月华,其他人都神色严峻地望着我。
我好笑地摇摇头:“疏桐长老,你的追踪蝶碰上璃芝的灵帐,自然进不去。况且璃芝的修为比你高,她想要不被人知道,你自然抓瞎。至于我如何知晓是幽月宫和璃芝,就无可奉告了。”
锦瑟苦笑道:“未曾想,连幽月宫都来人了。”
月华的神情难得严肃起来,她手抵着下巴,沉吟片刻道:“幽月宫都入局了,想必其他更大的势力在坊中也安插有人。当下,我们得按最坏的情况考虑。现在查出的,说不定便是他们想要我们查出的,有的还可能是弃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後,这真是没把兰香坊放在眼里!”
“哎,现在这水浑的,鱼在哪儿都看不清了。”我幽幽叹道,“话说回来,需要我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