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鼎
清樾苦着脸,嘴角抽了半天也没憋出什麽话来,只是提起袖子,拭去时不时冒出的汗水。确实,现下绝非解释的良机,是个聪明人。
我皱眉看向齐连,他却直接丢来一个眼神,意思再明显不过——今日这稀泥,得由我来和。
看看这幻境中的景致,虽丝毫未变,但实际上光阴已悄然流逝近一个时辰,拖不起了。
我无奈轻叹一声,打破沉默:“小女初来乍到,与你们都不相熟,便不怕冒犯了各位。今日虽同席而坐,终究各为其主,清樾长老所为也不难理解。”故意没看见清樾投来的感激目光,我话锋一转,“既然妖元魄本就出自玉清门,何必借我等之力去夺那妖元魄呢?说起来,玉清门在大胤王朝的山上仙门中,也不是什麽阿猫阿狗。难不成——只靠你们自己——做不到?”
闻言,清樾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齐连适时地雪上加霜:“诶,说起来三个月前我便到贵门拜访过无戒大师,希望在此事上能够合作。无戒大师不答应也不拒绝,冷了我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几日前才让你找到我重提合作之事。我当时还觉得纳闷呢,今日听枝柳姑娘这麽一分析,醍醐灌顶啊!”
一番话说得清樾脸色煞是精彩。
“问这麽多作甚!玉清门算盘打得虽响,但你们说了不算!”我冷冷一笑,双手结印,四把月刃凌空而出,绕着周身飞旋,“不如就在此地先有个决断,也算各凭本事了!”说着,便携着月刃作势向清樾冲了过去。
齐连身形一闪,横拦在我与清樾之间:“枝柳姑娘勿要冲动。”他又转身正经地向清樾揖了一礼,“燕回知长老非一门之主,有自己的难处。可眼见八月十四将至,还请长老以大局为重,略示妖元魄其源,我等也好寻到更多的胜算机会。”
齐连话音未落,花惜与宵桢也分别起身走近几步,似有合围之势。
清樾擡手摸了把脸,苦笑道:“此事确是我玉清门小人之心作祟,但事关门中至宝……”
“那我们在此共商共谋,便不是为了你玉清门的门中至宝了?清樾长老,就算在勾栏瓦舍彼此看对了眼,也不能白嫖啊不是。”齐连态度很是客气,语调也十分轻柔,但清樾脸色却愈发难看。
齐连恍然不觉地踱回案几前,老神在在地给自己续上一杯茶,仙气飘飘的模样倒让我有些不自在了——我手里还提着刀呢,跟他比起来,忒粗鲁了!
当我收起月刃,清樾苦笑道:“罢了罢了,妖元魄于我玉清门再如何重要,也不如千百年来攒下的声誉与诸派的香火情。我曾劝过门主,虽然妖元魄是稀世之珍宝,可御万敌,但祸福相依,谁能笃定得到它不会受其所累?”
他捋了捋山羊胡,目光渐远:“世间有天赋灵根之人千人中不过百,百人中不过十,凡人空有向道之心,却难窥仙途之门径。衆人皆道我玉清门不修己身,反靠妖丹强化修炼,无异于走那强取豪夺的野路子。此法虽然凶险,能成者不过十之一二,但仍有无数人如飞蛾扑火,以命试法,因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留给普通人的机会!”
“从你嘴里说出来,玉清门倒成了给凡人铺就另一条修行之道的开路者了。”宵桢对清樾的说法不以为然。
“事实就是如此。我年轻时随师傅云游,见过的山门弟子无数,他们明明天资卓绝,命有机缘,却仍然如尘世人,求权力求富贵,视凡人之命如草芥。只想走平路,不愿登崎道,既然他们可以,为何普通人不行?!”清樾有些激动,死死盯着宵桢。
“今天不论道,只说事。”齐连缓缓说道,斜睨了宵桢一眼。宵桢心不甘情不愿地向清樾拱拱手,算是赔罪了。
清樾继续道:“曾经我玉清门弟子不少,但能与丹同化者寥寥,因而在当时的修界中名声有些狼狈。直至登阳子祖师偶得一部上古残卷,探得其中真谛。祖师发现,若先将修士三魂七魄暂离肉身,再引妖丹入灵台,成功的可能性竟高达九成之多。但魂魄离体不可逾一个时辰,否则便会沦为行尸走肉,世人谓之‘丹奴’。故而护法之人,非生死之交不可托付。”
“如此说来,彼方山那位……”我忽想起臭名昭着的衡子都,他将彼方山据为己有,自诩彼方王,手下有近千个清樾口中的“丹奴”。
清樾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苦笑不已:“利器可救人,也可杀人。二百年前,衡子都此獠私下与风骝国勾结,以活人炼奴,险些酿成大祸。祖师虽将其重伤,却未料其茍活至今。为赎罪孽,祖师散尽修为超度亡魂,临终前将残卷传于座下弟子,并立下铁律——此後同化妖丹,唯亲传弟子可护法,更命其专研残卷,炼制克制丹奴的妖元魄。”
“元者,太初之谓也,肇始鸿蒙,统御其类。”齐连轻笑道,“故凡妖丹之属,遇元魄则如稚子谒祖,莫敢仰视。”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在思意小筑遇见阿华时的情景,血蔓藤妖丹异动的原因呼之欲出,我心中大惊——这怎麽可能?!可齐连之前也提到过关于妖元魄还有一桩传闻,当日匆匆别过未曾细说,难不成就是这个!
我努力按捺住心中异样,稳住心神又问:“炼制妖元魄,除了对妖丹与炉鼎的特殊要求,过程可有不同?”
清樾道:“阳子祖师穷数十载光阴,也只窥得残卷一隅。我师傅承继衣钵,几乎不理门内之事,反复试之验之,才终有了眉目。此法与寻常同化之术迥异,实乃以魂为引,以魄为祭,以绵绵不断的妖力为薪火,将炉鼎之人的三魂七魄炼制,融入妖元魄中,及至功成时魂魄尽化祭品,徒留一具空壳罢了。”
以身为祭?!
我再次被震撼到,心思急转——若是祭品,阿华怎可以随意来去?可细思宵桢所感天地气韵流转,再忆及齐连“统御其类”之言,阿华身怀妖元魄的可能性不小。一时间,真相似薄雾後的明月,分明触手可及,却偏生云遮雾绕,教人心里实在难安。
“且慢。宵长老的地势图上,妖元魄出现过的几处地点如何解释?”花惜身为幽月宫宫主,自然还是有点本事,一针见血,“如你所言,既在炼制关键期,这搬来挪去的,也太有违常理了吧。”
清樾长叹一声,长眉微蹙,缓缓摇头後便缄默不语。
“其实也不难解释。”齐连理了理袍袖,“妖元魄这等天地奇物,谁又能断言其究竟?献祭之说,也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地揣测。不妨大胆一点,除了吞噬,也可能是妖元魄与炉鼎三魂七魄的共生。”说罢,他转向清樾笑得一脸促狭,“说不定,不是有人去你玉清门偷了炉鼎,而是他自己逃走的。”
清樾瞳孔巨震,手中茶杯摔落在地犹不自知,只是喃喃重复道:“怎麽可能……这怎麽可能……”
“如此,倒是能将宫主的疑问解释通了。若炉鼎在兰香坊中是与常人一般的存在,那麽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也就顺理成章。”宵桢言简意赅,表示赞同。
这应该是今晚最大的收获了,阿华竟然便是妖元魄的炉鼎!一想到这,我赶紧埋头喝了口茶,压压惊。
“与常人无二,还可以随意走动……”我盯着兰香坊地势图被标注的六个光点,摩挲着下巴,喃喃道,“为什麽回选择兰香坊?”
“或许因为,这里有他的执念。”
齐连的话让我顿时想到了红泪。
“依你的意思,我等只需打探到他的执念为何,便可有的放失,守株待兔?”
“非也,执念可是人,也可是事。将精力与时间放在这等虚无之事上,枝柳姑娘不觉得可笑麽?”
我心知齐连说得有理,偏过头问清樾:“既然妖元魄出自玉清门的秘法,那你们寻到它应当不难吧?”
这下,清樾的脸上只剩下苦了,一丝笑都挤不出来:“圣女使说得没错,门内确有一秘宝名为‘魂引’,是随上古残卷一并被祖师爷发现的。此宝尚不知有何别的用途,只知与妖元魄能産生感应,即便天涯海角,也能寻到它的所在。只是——不久前被柳落白那厮抢走了!”
天底下竟有这麽巧的事?!
“抢走?”花惜有些幸灾乐祸,“无戒大师与五位长老一起出手,都没留得住他?”
“他是柳落白,又不是别人。不过他也没落到什麽好处,中了无戒大师一记紫阳掌,没个十天半月怕是无法完全恢复。”
花惜闻言,面上血色倏然褪尽,“那他……”话未尽,她眼里忽地涌上杀意,迟疑再三,终究只是冷哼一声重重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