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家中仆从早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只那夜里求去的妾氏,虽然挨了杜氏一顿毒打,反倒是唯一一个逃出去避祸了的,带着她的儿子。
杜氏得知後冷笑:“带着个庶子,在这上京的名利场里谁不认识她?能躲到几时?”
圣旨上明令连坐三族,能不能逃得出去就看她的造化了。
杜氏的脸色越发的黄了,人更是老了十岁不止。家中一切尽靠了她与张元安长子操持,家中能打包藏匿的财物已尽力缝进棉衣夹层。只是缇骑哪里是好糊弄的,抄家时,府里的东西尽皆扫荡一空。
剩下的两个妾氏也不是没闹腾过的,也盼着自己能和前一位一样,挨顿打,好歹能出了这大门,去避祸。杜氏起初还骂,後来连骂也懒得开口了。她自然也有自己的人脉,只是处处都是闭门羹,连带着娘家都与她撇清了干系。她早醒悟过来,看着两个哭闹到跟前的妾氏说,“陛下已是开恩了,若是狠心些,三族诛连,咱们一个都活不了。”
一句话堵上了所有人的嘴,乖乖地低下头收拾行囊。
张怀珠见着杜氏操劳,心下不忍,“母亲,为何不能亲自去求见陛下?您是一品诰命。”
杜氏闻言一嗤,摩梭着手上褪色的霞帔,“一品诰命?这诰命是你爹曾经劳苦功高,陛下赏的。此时要去求见,无异于在圣上那里火上浇油。”
张怀珠摇了摇头,她尚且年幼,想不通其中关窍。就像她也想不通,为何前院那株百年紫荆突然就枯死了。为何去年花朝节还争相邀她赴宴的闺秀们,如今一个来关心她的也无。
“既然爹爹劳苦功高,为何要如此重罚咱家?”
“你还操心这些,来年你就十一了,到时候想要相看个人家都成问题。”
杜氏看着张怀珠心中发了愁,莫说是她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发愁,那张怀碧正当十七,可真真儿的叫人发愁。
想到这里,她忽然计上心头。
临行前一夜的晚饭後,杜氏去看张怀碧。见她已将自己收拾妥当,身旁还有一个婢子相随。那婢子长得清秀,往日里倒是没注意,此时便能看得出忠义,对张怀碧算是有情有义。
杜氏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间,几乎已不剩什麽物件了,连上好的妆奁都被抄了擡走了,脸上便挤出心疼的表情来。
“怀碧,你受委屈了。”
杜氏一双耷拉的三角眼上下端量着张怀碧,见她虽面色略显苍白,却很是平静。不得不说这股子平静的力量是让杜氏有些失望的。
不过,很快她就平静不起来了。
“有劳母亲日夜操劳,日後您且放心,怀碧一定好好孝顺您和爹爹。”
“你有这份孝心是好的,只是……”杜氏垂下眼眸,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母亲有个不情之请。”
张怀碧一怔,诸人此时皆已是白身,尤其是自己,除了家人她已经什麽都没有了,还有什麽忙是她能帮得上的?
“母亲但说无妨。”
“怀珠……你也知道,她还尚且年幼。十岁上的年纪,若是跟着我和你爹流放,不说能不能活着到那苦寒之地,就算是到了,将来也不得许个有头脸的人家。”
杜氏说着说着,就缓了下来,擡眼去看张怀碧。
“母亲还请宽心,就算是流放了,我们也是规矩人家。兄长素有才名,来年还能再走动走动,并不是全无回朝的希望。几年之後,怀珠定也能寻个好人家,过得好的。”
流放的官员再想入朝,也得是陛下开恩才行。否则,就是子女後代们的事情了。但是想要官复原职,若非惊世绝艳的才能,怕是不能的了。
张怀碧的话是说着安慰杜氏的,她心中清楚,想要回来上京的名利场已经绝无可能。
只是张怀碧已经能平静接受此事,而杜氏却不能。
说到底,杜氏觉得自己冤屈。她嫁给张元安,福没享几天,也没犯事儿,她女儿也没,可是到头来要跟着一起吃苦流放的却有她们。就该是张元安那个造孽的,跟他的小崽子们去受罪。
如今她无依无靠,自身难保,却不能真的带着女儿去那苦寒之地,那就真的把路走绝了。
“怀珠尚且年幼,可你是长姐,拖不得了。”
杜氏说得话里有话,什麽东西拖不得了?当然是指的张怀碧的年纪是拖不得了。此时流放,待到了地方只怕已是年纪大的老姑娘了。
张怀碧摇了摇头,“母亲不用忧心,女儿不嫁了。往後就跟在父亲母亲跟前儿尽孝就好。”
她擡起头来,目光平静。
杜氏却低头以帕子假意地揩了揩眼角,“你本是上京之中的芙蓉花,谁能娶到你都是天大的福气了。可如今,你爹爹……”
见她如此伤怀,张怀碧顿了顿,最後只得起了身,坐去了她身前,轻轻拉住了她的手。两双手交握在一起,一双手干瘦带着黄气,上面青色血管微凸,一双手柔软,嫩滑,指尖微粉。
杜氏忍不住手下就用了些力气揉捏,直到看到张怀碧微蹙了眉,才放了开手,面色便冷了下来。
“母亲知道你孝顺,可眼下咱们的处境却是不容你再娇纵恣意的了。”
张怀碧一脸愕然,什麽……娇纵,恣意?
突然之间,她只觉得头有些晕,眼前景象都在打着旋。张怀碧扶着桌子想要站起身,却浑身乏力,身体如同被抽干了一般。
接着,便咣当一声,踢倒了圆凳,仰倒在了贴身婢女的怀中。
耳边只剩婢女惊慌的喊叫,和母亲出奇冷静的声音,“喊什麽喊,快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