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乳娘匆忙间未曾收拾干净,房里竟遗落了一块叠成两层的方巾。
布料柔软,触手温润,若不是许洲季留了心眼,细细盘查,断然难以发现这异处。
只是光凭一块尿布,虽可疑,却也难以作实。搜查队顺势又转往司苑局,将附近院落搜查一遍,仍旧无大收获。
宫中风声鹤唳,疫情寻因忽然转变为搜查婴儿之事,风头渐紧。
再说谷星,有了正经身份,便有了每日要打点的差事。
东奔西走,虽让江兀松了一口气,把人盯在眼皮底下,总比她满宫乱窜要安心几分,他以为总算能消停几日,谁知这人在他眼皮底下都能乱招风雨。
午後,太医院诸医归来,三三两两聚在廊下谈天,不经意间竟有人透露:司苑局里,查出一名宫女已怀有五月身孕!
这等丑闻,若在宫内传开,便是灭顶之灾。
夜幕渐垂,宫中愈发静谧。
谷星与江兀下班後,并肩沿着宫道往住处缓缓而行。
漫天雪色,铺陈在重重红墙之上,冷光映照着檐角。灯笼已次第点亮,宛如一条腾云驾雾的长龙,红光映着雪地,一路蔓延不绝。
偶有侍卫披甲执刀自廊下疾行,铁靴踏雪,发出沉闷的回响,转瞬又隐没于曲折的回廊深处。
安静的宫城之下,风雪遮掩,仿佛暗潮已在墙缝中潜滋暗长,某事正在无声中酝酿。
那块尿布便如地头新生的花生苗,看似无害,实则根系纵横。花生苗拔起,带出的不止一颗两颗,连着泥土底下的种种秘密,青涩而脆弱。
一颗丶两颗丶三颗丶四颗……
未及成熟便强行见天光,终究是没了活路。
太医院里,江兀一边查阅医书,一边强忍着耳边的嘈杂。
院中人三五成群,低声密语,宫女怀孕丶婴儿失踪的流言如潮水般弥散,想不听见都难。
他烦躁地合上医书,正欲抱书离开,却被杂役拦下,要他去登记书册才可带离。
江兀只觉郁闷至极,索性将医书一丢,空手而出。
屋外夜风迎面扑来,带着雪意,直钻衣领。天边残留着最後一抹紫霞,暮色将雪地渲染成银紫色调,光秃的树影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影子,仿佛一缕缕链索,圈锁着宫城。
他漫无目的地踏过石板,踩进柔软的积雪。远远地,雪地里蹲着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淡淡的树影横亘其上,好似有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缠住。
江兀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想喊她的名字,却在一瞬间心头一紧。
雪色与树影交错间,那道身影竟像透明一般,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风雪中。
他心跳微乱,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压低嗓音唤道:“林风!”
雪地里那人闻声回头,眉眼间尽是懒洋洋的神色,鬓发间还挂着雪花。
江兀这才松了口气,抱怨道:“你怎麽在这雪地里蹲着,冷也不怕?”
话音刚落,江兀才瞧见那小雪坡,宛如一座孤坟,白雪未及遮盖处,赫然插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字迹圈圈绕绕,他辨不出其意,只觉心头又沉重几分。
“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那些宫女与胎儿,若是事发,会落得何种下场。”江兀低声道。
紫霞斜照在谷星的面庞,将她脸上的轮廓映得分外清晰。她目光坚定,并无半分犹豫,仿佛心中早有答案。
她低声开口,字字清晰:“江兀,那日与你说的五个婴儿。一个男婴被县令家收养,一个去了镖局做学徒,两个女婴被送进了勾栏院,最後一个女婴去了农户人家。”
江兀听罢,嗓子发涩,喃喃道:“人人皆有归处,这每一条路,虽艰难,总好过淹死在井口,或夭折在腹中罢?”
“或许吧。”谷星轻叹,眉目间有淡淡的哀色。
一个月最少八个婴儿被送出,二十年,便是一千九百二十条命。
她想起多年後,县令家的养子成了朝堂上的棋子,镖局的男孩做了死侍,勾栏院的女童学了说唱,农户家的女婴成了冥婚的对象。
人人皆有归处,却未必有归宿。
谷星缓缓展开那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社会福利草稿,笔尖一遍遍涂改,心头却如雪地一般,怎麽也走不出尽头。
她忽而低声道:“江兀,我以为只要辅佐一人成为明君,世间便能安稳,人人有所依靠……可如今才知,身边竟无人可托付大任。”
江兀轻哼一声,擡眸看她,“你志在鸿鹄,何不亲自执掌乾坤?”
他话音未落,一道劲风忽然破空袭来,夜色中寒光乍现!
紫霞尚未散尽,那道身影如旋风般疾掠而至,长剑裹挟细雪,直刺谷星。
谷星侧身避让,右手扬起,袖口翻飞,卷起满天细雪。
江兀见状,心头一紧,急欲上前拉住谷星。可那持剑黑衣人显然早有顾忌,剑锋未及江兀身前便陡然收势,脚尖一点雪地,身形又欺近三分谷星。
雪花纷飞,剑光如霜,三人间的气氛瞬间绷紧,杀意凝在呼吸之间。
谷星与江兀狼狈退开,对面黑衣夜行人却再无迟疑,一招既失,紧接着又是一剑破空斩下。
江兀只觉一身冷汗浸透了衣背。那黑衣人身法如鬼影,来无影去无踪,分明是冲着谷星性命而来。
谷星裤脚沾满冰雪,却无半分慌张,反倒顺手折下一根树枝,张口便是一嗓子:“救命啊——!!!”
她这一嗓子穿透夜色,激得黑衣人杀意更盛,剑锋一转,疾如雷电,直斩她颈侧。
江兀心急如焚,恨自己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谷星步步後退,手中的树枝被锋利剑刃削得寸寸飞散,化为雪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