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翟明泾
◎我便一直在等你◎
“……要不出去走走?今夜宵禁暂宽,御街丶州桥皆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谷星拦住正准备回房的江兀,逼得他连连後退,两步之间,竟已退至台阶尽头,无路可逃。
只得硬着头皮,匆匆转身往别处走。
谷星却锲而不舍,紧追不放,笑道:“走罢江兀,我有话要与你讲。”
“你可曾见过狮子上楼否?你可知道御街最高的那座塔的塔顶,写着谁的名字?”
她说完便径直迈步向新宅门外而去,神情笃定,顺手挥退守在门口的流民,独自走了一程。
待回头一看,果然瞧见一抹高瘦的身影,披着黑纱,似鬼似魅,正默默跟在她身後。
谷星不由得乐了,咧嘴朝後倒退几步,却被江兀沉声喝斥:“离我远些。”
凶人的威慑力,终究要看对象。谷星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越是被凶,反倒越是作死。只觉越有意思,越要往前凑。
她从路旁摊贩处顺手拈了块黑色方巾,也学着江兀一样往头上一罩。原本一人披纱独显突兀,如今两人并肩同行,倒似早有约定,只作市井嬉游之举,转眼便融入这灯火阑珊的夜色之中。
她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化作一团黑云,在人声鼎沸的御街上穿梭。见了什麽喜欢什麽,张手便拿,毫不客气,摊主见状不仅不怒反倒笑呵呵。
地上游乐尚嫌不够,她便翻身上房,避开巡检司的衙役,脚踏飞檐走壁,高楼峻宇,宛如平地。
灯火下,她衣袂翻飞,黑巾遮面,仿若夜游之鬼。
忽然脚下一滑,谷星身形失控,从高楼急坠而下,眼见就要摔个半死,却被身後一只大手及时揪住衣领,衣领紧勒在颈。
她心下暗骂,若说不是故意的,打死她也不信。
江兀面色冷峻,拽着她的领子,语气凶巴巴,
“玩够了没有?”末了声音却不自觉地往上翘起一分,竟多出几分无奈,
“若玩够了,就快随我回去。”
谷星回身一笑,看他因怒而涨红的脸颊,瞧他还未来得及包布条的斑驳指尖。
她忽地伸手,抓住江兀的手腕,顺着墙边小心攀爬而上。
“我能看看你脑袋吗?”脚刚踩上屋上的瓦片,她嘴巴就开始得罪人,“我听说你脑袋挨过棍子,据我所知,脑子那块若受伤,不光言语有碍,连情绪都难调节。抑郁易怒,暴躁冲动……”
她越说,江兀脸色越黑。
“不过,江兀,你今年可有几许?若论年岁,怕也有四十开外。依今朝之寿命,未必还有多少好光景。再拖着旧疾不治,哪日撒手人寰,都未必有人分得清是天命还是报应。”
她眼见江兀即将发作,话锋一转,忽地擡手指向城下。
“江兀,你总说我不学无术,成日惹是生非,其实实在冤枉我了。”
“你看!!”
“这座城,这御街,这灯火,皆是我与小报衆人一手一脚拼出来的风景。”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立于御街最高的塔上。
脚下灯火如织,人潮涌动,熙攘市井,尽收眼底。
夜风微起,万家灯火,照见人群脸上的喜悦与希望。
那一刻,整个京城的生命力,仿佛都汇聚于脚下。
“这街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手笔。”
“那边卖纸灯的,是年初因旱灾逃至京城的流民。”
“写书画的,是落榜无归丶流落异乡的寒士。”
她翻出方才得来的泥人,关公面如生铁,英武生动:“这泥人,是宗族驱逐丶孤身闯荡的罪籍流民所捏。”
“还有那厮,正在街口偷钱,原是短工,屡因盗窃被打断腿抛弃。小报为他寻了三次工作,他三次改过,三次复犯。今日又见,怕是第四回了。”
“江兀,你说世道可有变?”
江兀不语,谷星却自顾自说得更起劲。
“缺手断足丶聋哑盲残也无妨,小报与合作铺户总能为他们谋个饭碗。只要肯做工,便能讨口饭吃。”
“昔日蒲宿枭还说我小报活不过一月,如今已是五个月了!虽说账上还是揭不开锅,勉强支撑,但愿意扶流民的不止小报,还有甜品店一圈圈,更多个人志士,善举之门不再专属宗族乡绅,受助者也不限于亲戚族人,陌路相扶者日渐增多。”
“江兀,你看如何?”她愈说愈兴奋,眉飞色舞,语调里全是藏不住的骄傲与热望。
看得江兀移不开眼,他又後退了半步,踩得脚下瓦片嗙嗙作响,反倒泄了心事,可风知夜知,唯独眼前人不知。
他倏地别开脸,淡淡开口,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凉薄,“你莫不是还没死了那条心?”
“人人皆择明主,锦明早已提醒过你,你最大的弱点为何。”
“你自己甘愿涉险也罢,别再拖上我的徒弟们下水。”
此刻楼下万家灯火,人声鼎沸,楼上却静谧如夜色收拢。
谷星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只平静地答:“蒲宿枭可是欠我一条命,若非我,他早就葬身矿山,被乱石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