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涕泪横流的脸在言真面前。楚露的眼泪冲花了她的粉底丶睫毛和眼线,黑色的水痕蚯蚓般一路向下蜿蜒,露出一张憔悴又绝望的丶28岁女孩子的脸。
那张脸仍是年轻的,二十岁的楚露,也没有她自己想象得那麽一无是处。
她记得自己曾听言妍聊起,楚露能忍耐丶能吃苦功,能下比她更软的腰,能舞比她更好的水袖。清瘦的身段,羞涩柔美的气质总让她在某一刻,如古典仕女苏醒起舞。
言妍给言真拍过楚露跳舞,说她跳起来才像仙女儿。
2016年的圣诞夜,言妍因前男友劈腿,在言真出租屋为自己错付真心的情侣围巾嚎啕大哭。圣诞节过後,楚露给言妍送了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安慰,言妍整个冬天都将它戴在身上。
她们也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只是楚露自己忘记了。
人总是这样,珠宝华服丶香车名表,这些东西是能够锈蚀骨头的。人一旦被这些迷住了眼睛,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来处。
人总是这样奇怪的动物。这麽多年来,楚露删除了和言妍的聊天,想要彻底割席,却又将它们永远保存在邮箱中。
言真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时光倒流,她还会去那个酒局吗?
但是一切都没有如果。後来的楚露,就这样为了虚幻的锦绣前程,把二十岁的自己和言妍,一起打包贱卖,无法回头。
言真颓然地垂下了手。她可以理解楚露,但她不想去同情。
更不会原谅。
“你还有什麽想说的吗?”她漠然地问。
“……没有了。”
楚露从手包里掏出纸巾,低声说:“那个平板,你可以直接拿走。”
大概是意识到道歉已经无法让言真原谅,这就是今晚她的最後一句话。
言真也不再开口,她沉默地站在喷泉边,像是等待万衆默哀的一分钟。在确认卢镝菲和楚露都没有话要说之後,她自顾自笑了一声,转头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下的楼梯。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好,她和楚露谈话的时间不长。因此,走下台阶时,月亮仍挂中天上。
酒店大楼被特殊设计的射灯照射,整个楼面都笼罩在淡淡光辉之中,犹如被亘古月光照亮。
言真呆呆地仰头看月亮,心神恍惚。
她脚下一软,险些在楼梯上跌下去。卢镝菲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你还好吗?”
这是多麽明知故问的一句话。言真觉得疲惫极了,无意虚与委蛇,只问:“卢小姐今晚千辛万苦唱这出戏,图什麽?”
卢镝菲眨眨眼:“图千金博一笑,算吗?”
真是很大言不惭的一句话。如果不是脚腕钻心疼痛,言真会直接把她从楼梯上踹下去。
卢镝菲嘴里的当然不是真话。千金博此一笑,这代价未免太高,笑得也未免太难看了点。
但言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一瘸一拐地将身体重心远离卢镝菲。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这又是比拼坚忍的时刻了,卢镝菲显然需要利用这件事去做些什麽,但她偏不开口问,只想折磨自己,让自己精神崩溃後,还要绝望求饶。
这些人,教养再好,骨子里都是一样不把人当人的冷血和残酷,言真心中讥讽地笑一声,脸上依旧淡淡的,不再说话。
一直走到楼梯尽头,转过一丛葱茏花木,二人应当分道扬镳了,卢镝菲终于还是没沉住气,转头看向她:“言真——”
言真却擡起头,露出了一个极其美丽的笑容。
那笑容太过耀眼,如同高悬的月亮,冰冷又明亮,将卢镝菲的眼睛狠狠地晃了一下。
然後,她便听到言真的声音,但却不是对她说话。
“柏溪雪,”言真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如玻璃碎在石阶上,“原来是你。”
顺着她的目光,卢镝菲擡起头,看见柏溪雪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冷冷地抱着臂膀,扬起下巴看着她俩。
“言真,我还没有问你,你跟这种跑腿的混在一起是干什麽?”
她显然是没有听到言真今晚与楚露的谈话。卢镝菲的见面位置实在选得太好,居高临下的位置,让一切试图走近的人暴露,站在远处,喷泉的水声又将盖过她们的谈话。
柏溪雪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解——多麽丶多麽天真无辜的表情啊。
她就像是什麽也不知道似的,委屈又愤懑地站在那里,提着裙摆,像一个伤心的公主。
而言真的耳畔依旧回响着楚露的话:“本来他们也只是想吓唬吓唬而已,却没想到——”
究竟是没想到什麽啊!
是没想到人命就是如此贱如蝼蚁吗?没想到她们普通人的性命就是这样轻贱,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足够让整个人生万劫不复吗?
如果那夜酒局包厢当真昏暗混乱,甚至柏行渊或许都不知道言妍那晚长什麽样子。
但这并不影响後来发生的一切。
言真目光闪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为何会有如此悲哀的笑容。她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柏溪雪,目光落在她身上,又仿佛穿透了数年荒唐的时光。
然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地说:“柏溪雪,你今晚真美啊。”
那样皎洁的珍珠白礼裙,那样纯净的钻石项链,如雪如冰,睥睨衆生,一切的肮脏丶污秽丶罪恶以及仇恨都沾不上她的裙摆。
谁让她今晚穿白色的。
——她怎麽敢今晚穿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