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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边的坐标（第2页）

下半场开始时，风小了些，杨树叶不那麽吵了。沈竣舟被换到场边休息，他坐在草地上，仰头喝矿泉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很轻，像月亮划过夜空的轨迹。瓶盖没拧紧，有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滴，落在草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的白色背心沾了草屑，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块浅疤，像片干枯的树叶。宁昭想起三年级时，自己被自行车撞出的疤，也在同样的位置，只是没他的明显。那天也是早春，她哭了好久，直到妈妈买了橘子糖才止住眼泪。这个发现让她心里泛起奇异的涟漪，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圈圈波纹。

场边的哨声突然尖锐起来，有人摔倒了。是穿蓝色背心的那个男生，刚才和沈竣舟争论的那个，此刻正抱着膝盖皱眉。宁昭看见沈竣舟猛地站起来，往人群里跑，白色的背心在绿色草皮上格外显眼，像只惊飞的鸟。他蹲下身扶起队友，手指在对方的膝盖上轻轻按了按，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平时打球利落的男生。

就在这时，他忽然擡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直直落在看台上。

宁昭的呼吸瞬间卡住了。

没有躲闪的馀地，像两条直线突然相交于某点。他的眼神很干净，像刚化雪的天空，清透里藏着点惊讶，却很快沉淀成平静。宁昭的指尖深深掐进笔记本的纸页，那页足球场被戳得变了形，像颗跳乱了的心脏。她看见他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草叶，然後，嘴角似乎往上弯了弯，又或许只是阳光晃了眼。

风突然停了，杨树叶也不响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

沈竣舟很快转回头，继续帮队友处理伤口，白色的背心被风吹得轻轻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他从口袋里摸出包创可贴，撕开包装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轻轻刺了宁昭一下。

宁昭慢慢松开手指，纸页上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她望着场边那个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那些解不出的物理题丶记不住的英语单词，都有了奇妙的联系——就像勾股定理里的两条直角边，看似无关，却在某个顶点牢牢系着。

下课铃响时，男生们开始收拾东西。有人把背心往肩上一搭，有人踢着球往教学楼走，笑声像被撒了把盐，咸津津的。沈竣舟把队友的胳膊搭在肩上，慢慢往场外走，经过看台下方时，他的脚步顿了顿。

宁昭的心跳又开始发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他没有擡头，只是往看台的方向偏了偏头，几缕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然後，他扶着队友，慢慢消失在铁丝网的拐角，留下个被阳光拉长的背影，像条没写完的句子。

看台上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宁昭一个。她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秘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铁丝网的阴影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图案，像张没填完的坐标纸，而她的脚印，正沿着某条隐秘的轴线，一步步往前延伸。草皮上的足球被遗落在原地，被阳光晒得发烫，像颗被遗忘的太阳。

教学楼的走廊里，眼保健操的广播早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物理老师的讲课声：“力是物体对物体的作用……”声音透过半开的窗户飘出来，混着粉笔灰的味道。宁昭贴着墙根往九班走，经过（一）班的後门时，听见里面传来翻书的哗啦声，不知哪一页被风吹得格外响，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下午的物理课，老师讲力的合成。黑板上画着两个成角度的力，箭头交叉处标着个小小的三角形。“就像两个人往不同方向拉箱子，”老师用教鞭敲了敲黑板，“最後的效果，就相当于一个力在拉。”宁昭望着那个三角形，突然想起沈竣舟射门时的姿势，膝盖的力，脚背的力，甚至腰腹转动的力，最後都汇在那颗足球上，变成道漂亮的弧线。

同桌碰了碰她的胳膊：“发什麽呆呢？这道题你会吗？”

宁昭低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小小的足球：“会。”

晚自习前的课间，教室里乱糟糟的。有人在讨论晚上的作业，有人在传看新出的漫画，笑声像炸开的爆米花。宁昭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天空，颜色正从浅蓝慢慢变成橘红，像块融化的橘子糖。操场的方向还有动静，大概是晚练的学生，隐约能听见哨声，和下午的调子很像。

她拿出英语笔记本，翻到那页画着足球场的纸。被戳破的小洞透着光，把後面的单词照得发亮。宁昭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星星，笔尖顿了顿，又画了个，直到画满一小片，像片被剪下来的夜空。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宁昭做着物理题，一道关于斜抛运动的应用题，题目里说“足球以某角度被踢出”，她算着算着，忽然在草稿纸上画了道弧线，像下午沈竣舟踢进的那个球。

同桌凑过来看：“这是什麽？辅助线吗？”

“嗯，”宁昭把草稿纸往回拉了拉，“方便计算。”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麽要画，就像不知道为什麽总想起那个穿白色背心的身影，想起他手腕上的疤，想起那两次短暂的对视。那些碎片像散落在桌上的拼图，明明没拼起来，却已经知道完整的样子。

晚自习结束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天上铺了层薄银。宁昭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串会动的省略号。她擡头望见猎户座的腰带，三颗星排得笔直，像把没刻度的尺子，在墨蓝的天上格外亮。

风从操场的方向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月光的味道，凉丝丝的，像冬天攥在手里的橘子糖。宁昭的脚步慢了些，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轻得像叹息——

今晚的星星好亮，沈竣舟。

她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弯了弯，像被星星吻过的弧度。书包里的英语笔记本轻轻晃动，那页画着足球场和星星的纸，仿佛也被月光照亮了，边线渐渐变得清晰，像道终于解出的轨迹方程。

原来有些坐标，不需要刻意标注，也能在心里找到准确的位置。就像此刻天上的星星，即使隔着遥远的光年，也能在某个人的眼里，亮成独一无二的光。宁昭擡头望了望天空，星星又多了几颗，像撒在墨水里的碎金，闪闪烁烁的。

她加快脚步往家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像首没谱的歌。口袋里的橘子糖硌了下指尖，是下午从窗台拿的那颗，糖纸已经被体温烘得发软，像封没寄出的信。

明天，大概还会有阳光吧。宁昭想。

还会有足球场的喧嚣，有穿白色背心的身影，有没说出口的对视。就像星星总会在夜里亮起来，有些相遇，早就写在了春天的坐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