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粉厚胶封面,底色微微泛黄,正中央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女孩笑容甜美。内里贴上了安漾的生日照。从一岁到十八岁,并附有姜女士的几笔简介。
安漾随手一翻,将东西挨个放回原处,合上抽屉时突遇卡顿。用力推搡几下後,底端木板哐地倾斜脱轨,洒漏出两张卡在夹缝里的旧照片。
四寸彩色照片,边角泛黄,都是同一对男女的合影。
男的身穿白衬衣丶黑西裤,挺直了胸脯,看上去顶多二十岁出头。女生穿着一条蓬蓬袖蓝色波纹及膝连衣裙,扎着羊角辫,笑容甜美。二人相隔一臂的距离,或并肩而立,或相视一笑,背景很像旧时的南京路街口。
老安身边的女人是谁?安漾攥着照片,认真端详一小会,不经意擡眼,吓得尖叫出声。
姜女士微微蹙眉,“大惊小怪做什麽?”她鼻尖冒着汗,身材远超同龄人,单立在那便傲骨翩翩。
“没什麽。”安漾担心撞破老安的秘密,将照片和其他文件混一起,手忙脚乱地往抽屉里塞。
“我来,我来。你这麽塞,以後东西麽全都找不到了。”姜晚凝二话不说夺过安漾手中的材料,快速比对核实,看见那两张老照片时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翻出一个空相册,替它们找到了新家。
安漾瞧在眼里,疑虑骤升:“妈,这谁啊?”
“你爸初恋。”姜女士小心翼翼塞着照片,不时用手捋平卷翘的边角。
“你认识?”
“我不认识。”
“我以为是你闺蜜。”不然这麽宝贝照片干嘛?
“小说看多啦!”姜女士心情不错,“我很开明的,要尊重每个人的过去。”
“不会吃醋?”
姜女士抛来疑惑的一瞥,有什麽好醋的?
“和你爸第一次相亲的时候,他就交待得一清二楚。你爷爷奶奶嫌她年纪长你爸四岁,担心生育问题。”姜女士破天荒分享起老安的情史,“你爸放不下,想跟人私奔,结果女方家转眼给她谈了个男人闪婚了。”
“啊?”安漾双手托腮,眸光噌亮,听入了迷。
“没多久,我跟你爸就相亲了。奶奶应该也跟你说过。”姜女士面色如常,“你爸见我第一句话便是:他心里有个爱人,放不下。”
“然後呢?”
“我就问他能给我迁户口吗?”姜女士转眼收拾完抽屉,瞧见安漾欲言又止的面庞,忽地意识到很久没和女儿面对面谈心了。
年轻时她总嫌小孩吵闹,巴不得安漾放学回家就在卧室呆着,别没完没了地追问为什麽。再後来她读了几篇母女关系的论文,决定进行有规律高质量的对谈,便立下每周五晚的交流时间。她例行公事地问,安漾不走心地答。
对年轻的姜女士而言,责任远高于母爱,自己的前途更享最高优先级。她从来都能坦荡面对这颗私心,早早放手,训练孩子成为独立个体。现在却偶尔反思,她的教育方式是不是太冰冷?完全忽视了陪伴对于孩子的重要性?
“想问什麽?”姜女士心一软,坐在红哈哈的被褥上,满脸嫌弃:“让你爸把家里布置得喜庆点,结果搞成这样。”
安漾跟着坐在床沿,和母亲隔了些距离,“你当初怎麽决定跟我爸结婚的?”
姜晚凝不假思索:“宿舍分房,户口,还有对未来的展望。”
“感情呢?”
“我跟你爸现在感情挺好啊。”
“结婚时呢?”
姜女士琢磨出安漾神情里的挣扎,“这个问题问我没用,得问自己。”她指尖抚着金丝线边,语重心长:“我那些学生们跟你差不多,遇事恨不得拉群问所有人意见。人和人不一样,别人的建议甚至都不能作为参考。我跟你爸选择这种婚姻模式,过得不错,不代表你也可以。”
“每个人对婚姻的定义不一样。我当初就想落户大城市,找靠谱踏实的男人搭夥过日子。感情不感情的,不强求。”
安漾联想起母亲的日记本,下意识想问一嘴,又没敢提。
“你们这代人对结婚的看法更是多种多样,关注侧重点也不一样。”
安漾垂着脑袋,彻底丧了气。一直以来,她总在不停说服自己:爸妈过得很好,至少在外人眼里无风无浪,那她应该也没问题。
咨询师的几句话如杠杆,四两拨千斤t般撬动着过去二十多年的认知。而母亲的这番话重重落在心头,二者合力作用下,所有基于该认知基础的决定都跟着摇晃。
姜女士作势要揽女儿的肩膀,自觉别扭,改拍了拍:“那天订婚宴,序南说你之後会考虑换工作,我看出来了,你不痛快。”
“不痛快就要提,很多线要从一开始便设好。不然以後,你只能无止境的退让。”
“提了。”
“序南怎麽说?”
“都听我的。”
姜女士不予置评,“思维定势很难改。当初你爸问我生育计划,我说考评在即,想缓两年。他应得好好的,结果婚後尽想些歪点子,闹得差点离婚。男人多少都有劣根性,总想着等娶了老婆回家,万事已成定局。”
“序南不一定是这样的人,但心里有不痛快的,尽早说清楚。”
“嗯,知道了。”
“我常跟学生说,与人相处首先要考虑自我感受,而非自我形象。”姜女士今日说了太多话,及时叫停,“在家吃晚饭?”
安漾正要应下,馀光瞧见衣柜角压着的旧照片,捞起来瞅一眼,“奶奶抱着的是谁?”
“没谁。”姜女士直接夺过,神情转冷,似是察觉出生硬,改口道:“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安漾闻所未闻,“我小姨?她现在在哪?”
“去世了。”姜女士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淡声叮嘱:“别问奶奶,免得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