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先是一怔,旋即愕然。
之前讯问双燕时,根据双燕的口供,王七郎将盛放桃花别业请帖的匣子存放在书房柜子里,上了锁,他伺机偷出一张。
但罗帷所说的话,则截然不同。
“不是书房。”罗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嗓音因失血缺水格外难听,“是我连着整个匣子偷出来,双燕又把匣子藏在书房里。”
管事立刻意识到了什麽,厉声道:“他掩护你?难道你们早已勾搭成奸,所以阴谋勾结?”
罗帷嫣然一笑。
如果她面孔完好,这个笑容一定很美,此刻却唯馀恐怖。
她说:“我和他什麽关系都没有。”
“你自幼被王氏买进来,深受郎君宠爱,衣食无忧,若不是与奸夫勾结,为何胆大包天丶谋害主人!”
罗帷看着他,眼白已经化作一片血红,但直到这时她的眼睛竟然还是很好看,只是多出难言的诡谲。
“因为我还是个人。”
说完这句话,她呸了一声,这是身为妾室绝不能有的粗野动作,一口血沫随之溅到管事脸上。迎着管事扭曲狰狞的脸,她嘴角越扬越高:“我还是个人啊,夜里躺在一个满手是血的怪物身边,我睡不着。”
“他确实不虐打我,可他会活剥别人的皮。我忍不了丶看不惯,所以想他死。”
管事气往上冲,反手把她的头往地上一砸,怕把她砸死了,动作做到一半强行止住,又拎起她的头发:“你行刺四爷,有何用意。”
“我不想行刺他,如果能活我也想活。”罗帷竟然非常配合,一转方才死不开口的态度,“可是他杀了双燕他们,双燕他们拼命掩护我,我没什麽能替他们做的,只能试着帮他们报个仇。”
“你不应该问我的。”罗帷看着管事,轻轻地说,“我什麽都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
她的唇角再度扬起,越扬越高:“我们只是有一个约定,要拼尽全力活过昨夜。”
一种非常异样的丶冰冷的恐惧,忽然毫无预兆地攫住了管事整颗心脏。
“看到今天清晨的第一缕晨光,就会看到因果报应。”罗帷幽幽地说,“都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上天不肯报应,我们自己来。”
说完这句话,她的笑容一寸寸凝固在唇角,呕出一大口鲜血,没了气息。
然而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浸血的眼底神光渐熄,却仍朝着房门窗外的方向。
像是仍然在看那传说中会如期而至的因果报应。
就在一个时辰之後,她目光所及的方向,熊熊大火燃起,骤然吞没了桃花别业内院。
所有的血腥,所有的罪恶,所有关于狐妖传说的源头和死难,都随之一并没入无相山上那场熊熊大火。
火场外,部曲侍从惊惶逃散。唯有沈亭身边家生的部曲与随侍,心里清楚自己一旦逃走唯有死路一条,发了疯似的孤注一掷,仍顶着火势绝望扑火。
火场深处,弥漫的浓烟和火舌吞没了雕梁画栋丶金粉描漆,许多女子或站或坐,倚靠在火场深处,平静甚至欣悦地等待死亡降临。
她们中的许多人双眼紧闭,脸上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彼此依偎在一起,扯去身上无法蔽体的轻纱,像挤在一起的丶赤裸的婴儿。
墙边丶门前丶窗外,各自三三两两站着年轻的女人,她们的眼睛和舌头还在,手中擎着灯盏,怀中抱着酒壶,坦然坐在无处可逃的火场里,传递酒壶,相继品尝壶中的酒。
面对即将到来的惨烈死亡,似乎并没有人感到恐惧。
又或许是因为,活着比死亡更屈辱丶更痛苦。既然无法决定如何活着,至少可以选择死亡。
忽然有风起。
风助火势,火焰高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即将吞没整条长廊。
长廊尽头那间华美的寝室外,全身赤裸的沈亭闭着眼,表情定格在一个扭曲的瞬间,在浓烟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伏在地上,似是想向外爬,却没能爬出去。
因为一个女人死死扒在他的背上,决意与他共赴黄泉。
她没有眼睛,没有舌头。
她静静合着眼,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