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人去楼空
当晚景昭一行人没能找到可供借宿的村镇,天色黯淡时,不得不下了大路,在路旁荒野中一间荒废小庙中暂时过夜。
这间庙宇不大,蛛网灰尘处处可见,还带着雨後的潮湿气息,非常难闻。
好在这里环境破败,房屋梁柱却还算结实;门窗虽然漏风,不过临澄夜间也算炎热,勉强可供栖身。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深夜的夜风吹入庙中时,那风声卷过破损的门窗,像是黑夜里无数只怨鬼发出幽幽的哭声。
穆嫔和景昭共同睡在马车里,半夜被这风声惊醒,吓得往景昭身边拼命靠过去,结果後半夜两人一同又被热醒,睁着眼睛勉强挨到天明。
天色蒙蒙亮时,听到马车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二人如蒙大赦般起身。整好衣裙揭开车帘,正对上从另一辆马车中挑帘出来的裴令之。
三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细微的疲倦。
景昭意识到了什麽,返身入内,对着镜子仔细观察,果然在自己眼下看到了淡淡青影,以及眉梢眼角萦绕不去的倦色。
她母亲长乐公主自幼体弱,连带着景昭生下来同样多病。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甚至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即使宫中珍奇补药数不胜数,硬生生将景昭的体质堆了上去。
裴令之说她气血健旺,倒也不是虚话,锦衣玉食奇花异草养了十多年,只要没到虚不受补的地步,再如何多病也能养好七八成。
然而先天不足的底子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影响,景昭的身体情况非常容易上脸。说的通俗些,就是极其容易在面容上如实反映出来。
昨夜三人都睡得不好,但景昭至少可以保证她睡得比穆嫔要长久。然而今日揽镜自照,唯有她眼角眉梢的倦色最浓。
穆嫔梳洗完毕,挑帘进来,要服侍景昭洗漱。
景昭凝视着镜中人微带倦意的面容,啪一声放倒铜镜,转头道:“稍後给我上些淡妆。”
过往的十七年里,除了最懵懂无知也最幼小的那段时光,自从景昭开始学着保护母亲,直到她登上大楚储君的宝座,她从不介意向外界示弱,去展示自己的虚弱丶疲惫丶悲伤和无助。
但作为交换,她必须要从自己的示弱中得到什麽。
在僞朝的皇宫中示弱,是缘于她想为自己母女挣出一段喘息之机;在父亲面前示弱,是因为她本能地想要获得来自父母的怜爱;在太後面前示弱,是一个孝字当头压下,为声名计量之後不得不做。
至于在太後薨逝後表现出的悲痛,更是为东宫赢得了诚孝之名。
但除此之外,除了可供交换的利益之外,储君不能在天下人面前轻易表现出虚弱的那一面。
僚属会人心浮动,墙头草会摇摆不定,敌人会伺时而动。
她必须永远高坐神坛,如一尊八风不动的神像。
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僚属看着她,朝臣看着她,天下人全都看着她。
不容轻忽,更不容有失。
她没有皇帝那样收复北方,重塑正统的无上威望,也就没有太多任性而为的依仗和本钱。
穆嫔侍奉景昭近三年,自然明白景昭的用意,有些心疼地应了一声,服侍她梳洗完毕,上了淡妆遮去倦色,待景昭挑帘而出时,又是一张精神焕发的冰雪面容。
景昭下了马车,目光四下一扫,瞥见尘灰满地的神像前,淡青色的身影正负手而立。
她不信神佛,但愿意保持尊重,想起昨夜入庙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拜一拜此间主人,便信步走过去,道:“你拜过了?”
裴令之说:“没有,先别急。”
他端详着神像漆皮剥落丶难以辨认的面容装束,道:“你认得这是哪路仙家吗?”
景昭微怔,擡头看去,眉心渐渐拧紧。
她忽而抽出一条丝帕裹上五指,隔着丝帕一按沾满尘灰的供桌,顷刻间纵身翻上神坛,仔细打量面前这尊神像。
裴令之阻拦不及:“等等……”
神像与这座庙宇本身同样破败,颜色早已剥落大半,早已无法看出本来面目。只能依稀辨认出这是一位人身蛇尾的女神像,鬓发如云,双手擡在胸前,十指交叠如同盛开的莲花。
但这绝不是民间常常供奉的女娲娘娘像,数百年以来,历朝历代女娲娘娘像无论是妇人形态,还是人身蛇尾,一定面容慈和丶宝相庄严,这也是一切正神神像的共通之处,令人看了便心生敬意。
然而眼前这尊塑像,眉眼细长,隐隐上挑,唇薄而利,颧骨偏高,面颊线条丝毫不似当世绝大多数神像的柔和流畅,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锋利尖刻与妖娆。
景昭眉心蹙紧。
皇帝曾经宣召高僧名道入京,即使景昭没有刻意了解过,耳濡目染之下,也对当世香火旺盛的神佛很是熟悉。
她所知的正神之中,绝没有这样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