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行李,积素叫来跑堂,让他去烧些热水送来供衆人沐浴,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镇外山上有一对归野居士?”
跑堂啊了一声,挠着头憨笑道:“客官说的是不是卢丶钟两位神医?”
门内,裴令之正倚门饮茶,听得神医二字,忽然以袖掩面,剧烈呛咳起来。
景昭怕他真的呛死,取出帕子递过去:“没事吧。”
那帕子洁白如雪,一直放在景昭袖袋之中,此刻递来,帕子上还沾着一点极为清淡却又馥郁的香气。
裴令之下意识接过,手便顿住。
景昭道:“愣着干什麽,又不要你还。”
只是稍稍一顿,裴令之已然落下袖摆,尽管咳的冰白面容微微泛红,神情却仍从容如常:“多谢。”
“他们两个,相别一段时间,竟已经是神医了。”裴令之半含戏谑道。
他的话语虽半含调侃,却没有讽刺嘲笑的意思,反而带一点由衷的喜悦。
说完这句话,裴令之道:“积素会找人先送帖子过去,我们明日一早登门。”
无论景昭,还是穆嫔,对此都没有什麽意见。
那是裴令之的朋友,从前和她们并无交情,登门做客自然要讲究礼数。先不说贸然上门实在冒犯,如今天气炎热,她们灰头土脸颠簸赶路一日,也不愿意以这幅尊容前去做客。
裴令之和两个朋友倒不讲究虚礼,但他记得四月初钟无忧给他写信,说阿卢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傍晚上门,未免妨碍有妊妇人歇息。
身为太女嫔,穆嫔此刻便自觉担当起交际应酬的重任,要去翻翻行李,先收拾一份明日登门的见面礼。
“那两位是什麽身份,有什麽喜好?”穆嫔转身要去查看行李,“姐姐和我初次登门,礼不能太薄,也不宜过厚,我得斟酌一下。”
景昭道:“是一对夫妇,年纪在二十一二,以行医为业,妇人怀有三到四个月的身孕,夫妻二人喜文墨丶擅诗赋——我记得我们带了些玉佩?你看看还有没有。”
“……”
穆嫔停下脚步,幽怨地看了一眼景昭,又警惕地盯了裴令之一眼,幽幽道:“是。”
她幽幽怨怨女鬼般飘走了。
裴令之的两位朋友,均出自临澄郡本地豪强地主。
豪强一词,词义几经演变,到得齐朝时,与世家一度分庭抗礼。豪强依仗武力,世家则依仗各自传家的典籍,然而经历齐朝数代君王的刻意打压,世家得以凭借代代子孙精研的典籍与释经权屹立不倒,豪强所依仗的私兵与武力却被多番削弱。
时至齐朝末年,南北世家事实上已经演变为旧时世家与豪强的结合体,非但掌控着传家的典籍,同时私下豢养诸多私兵部曲。而豪强一词,如今大为衰弱,则介于士庶之间,地位颇有些尴尬。
然而再如何衰弱,豪强依旧压在真正的寒门与庶民之上。
裴令之这对朋友出自临澄豪族卢丶钟,一个是卢家老夫人的小女儿卢妍,另一个则是钟家老家主长子钟无忧。钟家老家主与卢家太爷有些过节,这对小儿女却暗生情意,不堪家族逼凌,竟然一个以死明志,另一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
到底是亲生儿女,卢丶钟两家不能眼看着儿女寻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他们婚事,令他们离家别居,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假的。”裴令之说,“那两家有意放出去的风声而已,阿卢和无忧当年离家的时候,和家中闹得十分难看,也不仅是因着小儿女私情。”
景昭轻轻敲着手腕,若有所思道:“能和你做朋友,想来是……”
“没错。”裴令之道,“无忧是家中嫡长,阿卢是家中极宠的幼女,若仅是因为儿女私情,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景昭:“啊!”
裴令之忽而擡眼对她一笑:“我不是说过吗,你和他们一定谈得来。”
那一笑极其好看,好在景昭看得多了,已经不至于令她晃神。
客栈中投宿的客人不多,热水烧得很快。眼看热水擡上楼来,裴令之辞别景昭,各自回房沐浴更衣。
待得洗漱完毕,景昭披着宽大外袍,正借窗前温热夜风吹干湿漉漉的长发,忽然听得脚步声从门前一路响起。
积素的声音从隔壁门外传来:“你怎麽又拿回来了?”
“什麽拿回来?”景昭把门一推,探头出去问。
积素连忙喊了声女郎,往身後房门看了看,没看见裴令之,来不及请示,只好自行举起手中的拜帖。
“没见人回来。”他说,“拜帖没投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