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惠妃有喜,唯一的女儿又受了皇帝斥责。张贵妃虽不至于以泪洗面,但鸣鸾宫上下还是散发着不合时宜的萧索。若非皇帝顾念着张贵妃,说不定已经擡了许妃的位份,让两宫平起平坐。
等到许惠妃肚子里的孩子呱呱坠地,还不知道鸣鸾宫又是怎样的光景。
祁无忧时隔数日来请安,宫人们都像见到了主心骨,请安时不是感天谢地,就是菩萨保佑。
“殿下来了,娘娘就能有个笑脸儿了。”
祁无忧心里惴惴,只怕她今日来要说的话,张贵妃也不爱听。
她屏住呼吸步入明堂,贵妃已经用完了早膳,正在屋里喝茶,气色比上回好了许多。
请完安後,母女之间之用了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张贵妃遣散了殿内所有宫人,招祁无忧和她同坐在凤座上,问:
“你有了什麽主意?”
祁无忧一听,张贵妃最着急的果然还是许妃有孕怎麽办。虽说事有轻重缓急,但她甫一张口,问的却不是自己挨了皇帝训斥好不好受丶下面该怎麽办,祁无忧就知道,母妃这回是不可能同自己站到一边了。
“母妃,我回去仔细想过了,这孩子不能杀,许娘娘也不该动。”
张贵妃点了点头,一点也不意外:“我知道你和许妃有些交情,所以愿意保她。”
祁无忧心里一根弦马上绷紧,不愿触及的回忆再次席卷而来。
她和许妃谈不上交情。
许惠妃只比她大九岁,是在皇帝称帝後才进宫的,在年纪上仅仅相当于她的姐姐。皇帝表面上不嫌弃张贵妃曾在战时受辱失贞,又坚持立後又想把江山传给她女儿。
但故剑情深仅限于此。皇帝声称接许妃入宫是想给许威一个恩典,他得用人家哥哥跟夏家抗衡,其实见了年轻貌美的少女一样走不动道儿。
许惠妃生得玉软花柔,还有三分张贵妃年轻时的书卷气。所以,祁无忧小时候也一直当许惠妃是威胁着母妃的狐狸精。
除了逢年过节,或是在宫苑中偶然遇见,她还不曾跟许惠妃多说过一句话。
祁无忧真正与许惠妃有了交集,还是十三岁那年跟英朗偷食禁果的晚上。
那天夜里,她猛地推开了英朗,只着一件单衣跑了出去,披头散发地在偌大的皇宫中奔跑,一边跑一边擦眼泪,头一回觉得巍峨宏丽的宫阙是一座笼牢。也是头一回,她觉得自己当不了皇帝。
如果她视这延绵雄伟的王宫为笼牢,便不会想成为它的主人。
最後,她在半路上遇见了许惠妃,并让许惠妃收留了一夜。就是那个晚上,许惠妃对她说,即使是亲生母亲,也不能强迫她。
她在崇华宫瑟缩了一夜,认定许惠妃说这番话是别有用心,故意离间她们母女,可是她由衷地相信了她。如果不是许惠妃,她不会意识到,母妃是在命英朗强奸她。
许惠妃帮过她,甚至救了她。
事後,许妃也为她保守了秘密。否则只要许妃对夏家放出一点风声,说她婚前失贞,就足以令她万劫不复。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愿意伤害她和她的孩子。
……
祁无忧的神思恍惚出走片刻,回过神来说道:
“母妃先别急着说女儿仁慈,这个决定也与儿臣和许妃的交情无关。”她徐徐说:“母妃您想,咱们还不知道那个孩子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就是皆大欢喜。”
张贵妃说她天真,“若是男孩呢?难道你要赌吗?”
“即便是男孩,离他长大成人也有十几年的光景,我们有的是机会慢慢筹谋。”
“只怕夜长梦多。”
“但就算许娘娘真的生了皇子,父皇也立了他当太子,他也真的顺利继位。但少主年幼,少不得母後皇太後垂帘听政丶长公主摄政监国,大权还在我们手里。”
张贵妃还是讥讽她幼稚:“一步之差,谬以千里。枉我费心竭力教导你那麽久,到头来做个摄政长公主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话,祁无忧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
但无论她听过多少遍,此刻也不能心如止水。
她静静地深吸了几口气,没有惊动贵妃分毫。她沉默了些许,久到贵妃以为她又一次肯听话了,她才缓缓开口:
“可是母妃,如果是王叔登位呢?我们母女能不能活命还不知道。斧声烛影的故事绝不能重演。”
这句话才一下子将张贵妃从忌恨中拉了回来。
若许惠妃的孩子遭遇不测,祁无忧便会陷入残害手足的不利境地,成王也就成了最大的获益者。只有帝位由皇帝这一脉延续下去,她们作为皇帝的发妻和後嗣,才有机会立于不败之地。
张贵妃不再立马驳斥,而是陷入了沉思。
祁无忧心跳如雷,小心仔细偷偷观察着张贵妃的神色,不知道能说动她多少。
如果许惠妃这胎真是个皇子,她实在不敢保证张贵妃会无所作为。但只要许惠妃有个好歹,天下人都会认为是她们母女下的毒手。
“你父皇无论如何也不想把那椅子传给他弟弟,”须臾,张贵妃道:“若成王敢动,就是谋朝篡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都会口诛笔伐。”
“君心难测。万一父皇改了想法呢。”祁无忧将贵妃的话原封不动地退还:“再不济,王叔也姓祁。难道您要赌吗?”
张贵妃後背一凉,这才如梦初醒。
许妃肚子里的孩子早就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曾深爱的枕边人早就不复当初了。
她已在立後一事上错信了他一次,又在许妃身上错信他第二次,断不能再信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