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着跟我爸爸说:“鸿雁夜里怎麽老是哭的?可别是吓着了吧。我烧个邮票兑点水儿给他喝喝。”
我妈妈找来了一张邮票,就在屋里烧了,兑了一碗温水,喂我弟弟喝了,再去给我弟弟叫魂儿。我也赶紧凑过去,跟她一起给我弟弟叫魂儿。
我爸爸抱着我弟弟,我妈妈蹲在地上,她两手捧在一起,像是往我弟弟身上一把一把泼水似的喊道:“鸿雁啊,回来喽!鸿雁啊,回来喽!吓大不吓小,提提耳朵就好!回来了吗?”
我爸爸说:“回来了!”
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也配合我妈妈说:“回来啦!”
晚上,洋油灯点上了。我们聚在一起坐在床沿儿上。爸爸拿来捡来的花生,我们一起剥花生吃,花生壳子扔在床底下,落了一地。
妹妹还不会说话,在妈妈怀里抱着。我们一起围着妹妹,观赏她的小脚丫。
灯光下,妹妹的小脚丫像两个饱满的小饺子,白白的嫩嫩的,皮肉里面泛着油花儿,跟我的手掌心一样。我很是骄傲,我的手掌心儿里也泛着油花。我那时候怎麽就没有想过,那时候,我们家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猪肉,我们怎麽还能长得那麽白胖?我的手掌心儿里怎麽还有那麽多的油花花呢?
我妈妈因为生産常常腰疼。她躺在床头上,让爸爸找来膏药,那是一块圆圆的泛着好闻的药味的大膏药饼子。妈妈拿着膏药,在洋油灯灯头儿火儿上燎,燎热了敷在腰上。
我跟妈妈丶妹妹一起睡在东屋里间,爸爸搂着弟弟睡在西屋里间。
夜里,我突然听到弟弟的哭声。
“鸿雁怎麽回事儿啊,家军?他怎麽哭了的?”我妈妈在东屋里间问。
“我抱着鸿雁尿尿的,一下没抱住,鸿雁掉到屋当门来了,把头磕破了。”我爸爸苦笑着说。
“鸿雁磕破头了?我赶紧起来给他包去。”
我妈妈说着起来,找块白洋布,把弟弟的头给包上。
“我刚才做梦了,我梦到一朵小红花儿。醒来就听到鸿雁哭了。这是该到有这一灾啊。咱这是交上红花运了。咱发财发财又发财。”我妈妈说。
爸爸妈妈很疼我们。冬天天冷,早上,爸妈起来做饭,堂屋里点起火盆熏起木柴。我醒了并不起床,等爸爸妈妈把我的棉裤拿到火盆上熏暖和,我穿上热乎乎的棉裤才起床。我小时候光腚穿买棉裤,不穿内裤,也没有内裤。因为没有内裤,因为不换洗,所以棉裤里头□□的内壁那里,抹的黄黄的亮亮的臭臭的,跟“打明儿铁一样儿”。
後来,大华大哥跟大嫂子离婚了,大嫂子经不住大哥的打,离婚是早晚的事儿。只是可怜了磊磊。磊磊判给了大哥。那时候,离婚是件新鲜事儿,那阵子,常听大人议论大嫂子的事儿。
“你说,她离了以後,还得再找吧?”
“她恁麽年轻,人才又好。怎麽能不找的。听说人家早已又找了。”
“啊?那她後来过得好吧?”
“听说过得怪好。她又找的那个男人对她也好。头回,宋家门儿里有人在集上看到她了。人家两个人一块儿赶集的。人家通情达理的,见了荆堂的人,还是板板正正地说话儿。可好了。”
“她现在过好了,就是不知道她还想小孩儿吧。”
“怎麽不想的。她又不憨不愣的。听说,她在大街上看到人家的小孩儿,回家就蒙着被哭。”
“你说说,要是不离多好啊?”
3。上学丶《国歌》丶《小五更》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夏天,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那裙子本也平平淡淡,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从左肩到右肩,有一条白色的花边,上头,白色的亮片连成一条线。看上去银光闪闪。那时候的夏天,有一条连衣裙就够了。
我快上学了,爸爸提前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拿过笔,怎麽可能一下就能学会呢。他教了我好几次,我怎麽都记不住,写不好。
我爸爸教我的时候,我妈妈就在一旁,她光着膀子,两个□□上抹着紫药水,她是要给我妹妹断奶呢。她给我弟弟断奶的时候,还是在南乡,那时候,她的□□上也是抹了紫药水。
我妈妈的胸脯上有几颗红痦子。我指着我妈妈胸脯上的那些红痦子说:“妈妈!你这些痦子怎麽是红的啊?跟血一样。”
我妈妈说:“这是朱砂痣!有朱砂痣的人有福!我老了有後福!恁姊妹三个小时候,我找人给恁算命。人家算命先生说的,恁姊妹三个,我就沾大丫头的光。大丫头长大了,要是个男孩儿的话就是个官。要是个女孩儿的话,就是个官娘子。”
我爸爸不吭声儿,他板着脸让我试着写自己的名儿。
“看着,照着写!”他板着脸说。
我妈妈看着我爸爸教我,她也跟着支招:“家军,你教她,横平竖直。不要倒插笔画。”
我爸爸板着脸说:“没有用。她就是记不住。”
我写了好几遍,就是写不好,我也不想学了。
我妈妈说:“那要是实在不会写,就别硬教了。让她用拼音代吧。实在不会,你能怎麽办?我也没空儿教她,我得去喂笑笑了。”我妈妈说完,就去拿了个煎饼卷儿,在案板上用刀切了,在碗里泡泡,拌上香油,去喂我妹妹了。
屋门外头,我家的母鸡又蹲在鸡蛋上抱窝了。我妈妈说:“不能让它抱窝,它一抱窝就不下蛋了。我得给它把鸡蛋拿出来!搁进去一个塑料蛋。这样它就抱不出来了。”
我家的鸡窝很高,搭在屋门外靠东边的石台子上,像是一个空中楼阁。那些母鸡为了下蛋,要先展翅飞上那高高的鸡窝,再蹲在鸡窝里休养生息,像是闭关修炼的得道高人。我家的老母鸡轻功了得,下蛋也还很踏实。等它下完了蛋,再“咯嗒咯嗒”地连叫几声,然後“扑棱棱”,飞身跃下那高台。它飞下高台的样子那麽轻松,像是经过一番闭关修炼,它的武功又进益了几成。
一天下午,我爸爸回家了。他跟我妈妈说:“让大省过来,我教她唱唱儿。”
我妈妈说:“去吧,恁爸爸教你唱唱儿了。”我就搬个板凳,坐在我家天井里,等着我爸爸教我唱唱儿。
“我教你唱《国歌》。”我爸爸面无表情地说。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国歌》,大概是跟国家有关吧。《国歌》,我一听这两个字就觉得严肃,哪有妈妈教我的《小五更》好听啊。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升国旗是要唱《国歌》的,更不知道,每个小学生都应该会唱《国歌》。我其实心里不是很想学,我那时候很是不明白:爸爸为什麽不教我唱别的什麽歌呢,为什麽非要教我唱《国歌》呢?我妈妈教我的那些“春季到来绿满窗”丶“大辫子甩三甩”多好听啊?我又想,或许就是因为我爸爸这麽刻板,所以他才会唱这样的歌吧。
爸爸板着脸教我唱歌,我只好一句一句跟着学: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