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段歌儿是属于我的。
还有一段歌儿,是喜儿跟大春哥结婚的时候唱的,那是属于妈妈跟爸爸的: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冰天哪个雪地哎两只鸟。鸟飞那个千里情谊深长,双双那个落在树枝上。鸟成对来树成行,半间草屋做新房,半间草屋做新房!”
一大早,我爸爸砍下几棵竹子,让我扛着,给亲戚朋友家送去。我一根根地扛着那些竹子,给文利大爷家送去,给我爷爷家送去。青青的竹子插在天井里的石磨眼里,磨眼里再插上几枝松枝,给家家户户增添了很多青绿。
新年过後,爸爸请跟他一起贩酒瓶子的朱可大叔吃饭。那天,我爸妈馏了一锅大馒头。那些馒头有的炸了口儿,露出甜甜粉粉的绿豆。
“吃吧!兄弟!你捡大的拿!”我爸爸招呼朱可大叔说。
“行!大哥!恁怎麽馏恁麽些馒头的,够吃的就行了。”朱可大叔跟我爸爸客气说。朱可大叔跟我爸爸一样,都是个老实人。他只看到那些大馒头,他不知道那些大馒头一点都不新鲜了,都有一股子陈味儿。
“都是搁南乡的时候,小鲁村的人给的。恁大嫂子都给晒地焦干焦干的,装到袋子里,想吃了就拿出来馏馏。”
“俺家还有可多饺子了!有荤有素,各种各样的包法,各种各样的味道。”我妈妈笑着说。
“那恁不给俺大叔吃饺子的?”我问我妈妈。
“时间长了,馅子变味儿了。”我妈妈说。
“我喜吃。变味儿了才好吃呢。”我说。
“饺子留着咱自己吃。不能拿变味儿的东西来照应恁大叔哎。”我妈妈说。
我家正堂屋的房梁上,有一个很大的燕子窝。春天里,黑黝黝的燕子伸长了翅膀飞来飞去。那麽大的一个窝,那麽多的一堆泥。谁也不知道它是什麽时候开始筑的窝,谁也不知道它是在哪里衔的泥。反正,当我看到它的时候,那麽大的一个燕子窝就好端端地在那里了。
小燕子在窝里叽叽喳喳地喊妈妈,老燕子飞来飞去,喂养着它。
我妈妈说:“燕子是喜鸟,它在谁家里做窝,预兆了谁家有喜事。燕子窝是好的!可不能投哈!”因为妈妈的话,我从来不去投那燕子。也不让我弟弟去投那燕子。我弟弟是很爱投鸟窝的。那窝燕子就在我家好好地,由着它来,由着它去。後来,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它还是走了。因为我家的人不常在,因为我家的门不常开。它要吃食,它要喂养它的孩儿,它怎麽可能不走呢。
牛老师教我们念《三字歌》,牛老师先教我们念,再让巧云教我们念。巧云是上一届的留级生,牛老师让她到讲台上拿着教杆教我们念:
升国旗,要敬礼。唱国歌,要肃立。
尊长辈,爱幼小。孝父母,遵教导。
会使用,文明语。遇外宾,要知礼。
帮残疾,乐助人。不打架,不骂人。
要诚实,不说谎。损公物,要赔偿。
捡东西,要上交。借东西,要归还。
“先让一句一句地念,念熟了,再背。”牛老师说。我们哇啦哇啦地读啊背啊。
牛老师问:“有会背的吗?谁会背啊?谁会背的举手!”
我举起手来,我会背了。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沿着板栗行下的麦苗地一路走回家。我身後,有很多跟我同班的同学,小二丶大虎子他们,他们还不会背《三字歌》呢。我一路高兴地想着,走热了,把我的小棉袄给脱了下来。
等我到了我奶奶家门口儿的时候,看到了老娄老奶奶。
“老奶奶!”我喊道。
“哎!孙女子放学了?”老奶奶笑着问我。
“嗯。”
“‘吃了端午的粽儿,才把棉袄扔。’这才刚二月二来,你就把小袄儿闪了?”老娄奶奶跟我说。
我笑一笑,又把小袄儿穿上。是的,二月二了。我爷爷家大门口儿,荆堂家家大门口儿,都用竈膛里的灰画了一个又一个大圆圈,大圆圈里套着小圆圈。那些圈圈代表粮仓,代表粮囤。代表着大家期盼个丰收年的决心。
回家见了我奶奶,我跟我奶奶说:“奶奶!俺学《三字歌》了!我都会背了,俺牛老师还表扬我呢。”
我奶奶对《三字歌》和我受不受老师的表扬并不感兴趣。
她耷拉着眼皮说:“噢,你学《三字歌》了啊?”
我说:“嗯,我都会背了呢。奶奶,我背给你听:升国旗,要敬礼。唱国歌,要肃立。尊长辈,爱幼小。孝父母,遵教导。会使用,文明语。遇外宾,要知礼。”
我奶奶突然兴奋地站起来说:“我知道了,遇外宾,要直立。就是恁大姑来了,你要赶紧站起身来,向恁大姑行礼。‘大姑好!’恁老师是这样说的吗?”我奶奶笑嘻嘻地说着,表演着,沉浸在她遇见她闺女的幸福中。
我当时对这句话也是似懂非懂。
我就看着我奶奶说:“嗯。俺老师是这样说的。”
学校放麦忙假了,我爸爸妈妈忙着割麦。他们把割来的麦放在我家院墙西边的空地上晾着。我爸爸妈妈干活的时候很少让我掺和,他们只让我看着麦,顺便在树荫下看看书。五黄六月天,阳光很是灿烂。我看了一会儿麦,就跑回我家去偷杏吃。
我家有两棵杏树,一颗在屋门前头,是一棵大杏,黄黄的外皮,红红的心,吃起来有些酸。一棵是小杏,在我家天井中央的石台子那里,那是麦黄杏,小小的,软软的,我根本够不着。我就踩着我家屋门前的石头,够屋门前那棵杏树上的大杏吃。我家住在庄西头,没有什麽人经过。我爸爸妈妈推着麦回家,看我不在,也没有吵我。
我偷吃完杏,再跑到我家院墙外头去翻翻书。我的书被弄地黑黑的。
一年级升二年级的暑假,我们一家子去会宝岭水库游玩。会宝岭水库,水很深,水面很宽,渺渺茫茫,一眼望不到边。
妈妈说:“恁离水远点儿。水库里有成精的妖怪。水底的鱼鼈虾虾蛇虫,年岁久了,成了精,会把人拖下水。有的人,坐在船上,好好的。一个浪头打过来,那个人就被水里头的妖精给拽到水里去了。”
可是我爸爸不怕,我爸爸水性很好,他把幼小的弟弟背在背上,驮着他,在水里游。爸爸光着膀子背着光着腚的弟弟。我弟弟那麽小,在他的背上趴着,远远看去,一个黑点背着一个小白点儿,很是可爱。
我爸爸背着弟弟向西游去,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妈妈向西朝着他喊着:“家军啊!快回来!回来!家军!”也不知道我爸爸听到了没有,他还是背着我弟弟使劲儿往西游。直到我们快看不见他们了,他才折返回来。我看着我爸爸背着我弟弟玩,我也很高兴。虽然,我爸爸背的不是我。
我们一家子在大坝上走着,前头,迎面走来了我的班主任牛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