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掉进後河沿那个坑里了。”小豆豆说。
“那你不知道喊吗!我的乖孩儿!”
“我喊了,坑可深了,没有人听到。”
“豆秃子家靠地近,他不是刚从河里挑了水过去的吗?他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我喊他救命。他不理我就走了。”
“这个豆秃子,心真毒啊。毒地一根毛儿都不剩!”凡敏大娘说,“这以後,咱跟豆秃子家永世不相来往!”
中考後的暑假,我们几个在天井里剥蒜。
我看我弟弟光着脚丫子好玩,就说:“鸿雁赤着脚丫子,我也赤脚丫子!”
我妹妹说:“我也赤脚丫子!”
我说:“赤脚丫子确实轻松,怪不得鸿雁爱赤脚丫子。”
我妈妈说:“恁别赤着脚了,地上有火,烫人。回上火,长疖子。”
我说:“就光一会儿,没事儿的。俺小的时候长疖子,那是因为赤脚丫子时间太长了。现在都不长疖子了。”
我妹妹说:“什麽是疖子?”
我说:“疖子就是脓疮。你没长过吧?我小时候一到秋天就长疖子。就是因为夏天赤脚丫子。疖子都是长在腰上,腚上,等疖子熟了,里头都是脓,跟糖球恁麽大。得找个大洋针挑破了头儿,把脓给挤出来。”
我们正站在天井里,大门外突然来了一辆小汽车。我的语文老师方老师跟朱校长到我家来了。那时候,村里还很少见到小汽车,而我家门口儿停着一辆小汽车,还是学校里来的小汽车儿。这在凡庄还是很光荣的。
我赶紧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校长,老师,恁来了?”
我妈妈也赶紧跟老师说:“老师恁来了?老师恁坐。”
我说:“老师,恁怎麽来俺家了?”
语文老师说:“宋大省的中考作文,得了七十六分。县里的教研员想见见她。”
校长说:“俺今天就是专门来接她的,让她跟俺一块儿去。”
我妈妈说:“行,太麻烦老师了。”
我说:“满分不是七十五嘛?我怎麽得了七十六的?”
语文老师说:“教研员看了你的作文,觉得文采太好了,又给加了一分。”
校长说:“题目是什麽来?”
语文老师说:“《星的遐想》。宋大省平时作文就很好。”
我说:“都是俺语文老师教地好。俺语文老师经常表扬我的作文。”
既然到了我家,我家的情况就不用说了,一目了然,尽收眼底,一个字,穷。是什麽样儿的穷呢,这样说吧,是十里八村打着灯笼难找的,不是万里挑一就是千里挑一的穷。你就尽可以想象吧,想象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的穷人家是什麽样儿的,我家大概就是那样儿的。我不敢说七十年代,因为七十年代的很多家庭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家了。
光这些还不够,因为五六十年代的穷人家也许比我家还要整洁。比如我喜欢的那些朴实而又整洁的床铺丶充满农家风味儿的院落,还有门口儿挂着的两串黄黄的玉米或是红红的辣椒子。对不起,我家不是这样儿的。我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有味道的农村。我家嘛,你要加上这样的形容词,破壁残垣,破东烂西,破破烂烂。理想中的传统的农家院落会让你找到乡土感归宿感,而我家的寒碜足可以让你找到匮乏感丶饥饿感丶自卑感和逃离感。
对,在我家,你始终是饥饿的是寒冷的,是没有任何幸福感和满足感的。因为我家的屋里院子里所有的布局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和暖感,我妈妈操持的饭菜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和口感。不仅如此,经过我妈妈打造的饭食让我觉得都有些让人难以下咽。
比如,用未经淘洗的小麦磨成的粗面烧出来的糊糊,是又黑又牙碜的。我妈妈是永远吃不出来的,既然她吃不出来,那麽她是不会承认的,可是我每次都能吃得出来,那就只能怪我嘴叼舌头怪。要命的是,这样的糊糊我妈妈一直烧,我们一直要喝,就这样硬生生喝了十几载。如今,我们一个个终于离开了那个家,我妈妈还是坚持不懈自得其乐地喝着。
为什麽不能喝白面糊糊呢,据我妈妈说,粗面的糊糊更省粮食,因为它比白面多了几斤麸皮。是的,不能让家人好好地吃白面,一定要吃难以下咽的粗面,这就是我妈妈的风格。对了,据我妈妈所说,吃粗面还比吃白面健康呢,这是一种新兴的科学的生活方式,人家阔的人家早就开始吃粗粮了。
比如,吃丝瓜是不能打皮的,打了皮那就是骄奢淫逸那就是没了天理,对,丝瓜不能打皮,一定要把翠绿的丝瓜带皮切连皮炒,炒地黑黑的,连汤都是黑的,这样吃起来才符合我妈妈想要的忆苦思甜的风格。
比如,我家没有一个端端正正地吃饭的桌子。我家吃饭的桌子,都是永久搭建或是临时搭建的。永久搭建的是屋里的一个钢丝床,钢丝床上放着一块木板。在天井里吃饭需要临时搭建。在天井里吃饭的时候,先在天井里选一个地方,大概是院子的中央,然後甩上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坐床子,再在坐床子上甩上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板。得,这就是我们的饭桌了。我很好奇,我妈妈是如何能够做到,把一个家打造地全方位地这麽不像样儿的?她又是如何做到自得其乐乐在其中的?
据我妈妈的自我辩解说,那是因为,凡庄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迟早是姓凡的。所以她不想打理,不想给姓凡的留下一丝一毫的美地。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可是,我家的筷子也是不像样儿的。我妈妈的筷子也是用了很多年的老筷子了。那样的尖头儿不是削出来的,而是经过长年累月地使用自然磨出来的。我家连一双像样儿的筷子都没有。连筷子都是破破烂烂不成体统的。
我妈妈总是有千种理由,万种借口。她是不知道,这麽多年,她是硬生生地把贫穷和自卑深深地植入了我们的血液里了。有人要参观一下比较富裕的院落吗?对不起,我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有人要参观比较破败的院落吗?或是想知道五十年代的院落是什麽样儿的吗?我家可以,绝对可以。绝对是典型中的典型,可以中的可以。到了我家,那感觉,就像一个衣冠整齐的人被脱去了整齐的外衣,不能说是赤裸吧,是衣不蔽体地,站在刺骨的寒风里。是的,是头脑发蒙地站在冷到骨子里的寒风里。
我的语文老师和校长在我家天井里的板凳上坐下,我妈妈跟他们说着话。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此地人?”校长问我妈妈。
“俺是山东人,俺丈夫三十六岁就死了。俺投奔小鲁村的亲戚来这庄上的。”我妈妈说。
“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孩子,能把孩子培养成这样,不容易。”校长说。
“宋大省的文采太好了,教研员看了拍案叫绝!当场给打了七十六分。满分是七十五。”语文老师说。
“谢谢老师的培养。都是老师教地好。小孩儿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也是没有办法。她要是生在人家好家庭家里,她学习会比现在还好。”我妈妈说。
“已经不错了。宋大省中考成绩是多少?”校长问。
“六百二十五。进青羊山高中没问题。正取生。”语文老师说。
“回我给教研员说说,看看这麽好的苗子能进县一中吧。”校长说。
我其实一开始是想报考县一中的,跟那帮子被班主任看好的可以冲击县一中的男女学霸比,我不服气。可是,我的班主任凡通老师诚挚地把我给劝阻了,他怕我考不上,白白浪费一个名额。是的,我的班主任也是姓凡的,也是腿短脖子粗外加外八字,据说这种长相还是一种福相呢。他因为这矮胖黝黑的身材,被我的女同学给叫做“饭桶”“油桶”。当着他的面儿,她们当然不敢这麽叫。她们只敢背着他叫,她们见了他的小小的儿子的时候,悄悄地叫他“小油桶”。
语文老师跟我妈妈说:“教研员想看看宋大省,你让她收拾一下,跟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