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说:“自己的小孩儿,爹娘去他的学校,还得打扮多好?老农民,成天土里趴,土里坐,忙地跟烧火棍戳了腚似的,穿恁麽好干什麽?有好的也穿不住。给我身儿绫罗绸缎,我能穿吧?一会儿就弄脏了。东庄上的恁三大娘,去开个家长会还得买上双皮鞋儿,她闺女说的,她娘不穿皮鞋,她就不让她娘进她学校,嫌她娘给她丢人。呸呸呸!穿个皮鞋儿就有身份儿了?我看还是那个熊样儿。屙洋屎!”
我说:“也不是非要穿皮鞋。我还不喜欢看人家穿皮鞋呢。就是说,小孩儿也要面子,家长去学校也得板板正正,干干净净的。你穿得邋里邋遢的,自己的小孩不会看不起,是人家同学看不起。人家同学不但看不起你,人家还看不起小孩。这给小孩儿多大的压力。”
我妈妈说:“什麽压力不压力的?能吃饱穿暖上学就行了。哪那些鬼吹灯的事儿。俺不跟你说了。俺明天得赶紧去学校拉大粪去。别回人家校长老师不让拉了。”
我那青春期的弟弟,他斯文秀气,一天天的长高。可他家里穷得不像样子,他的娘不仅穿得邋遢,还去学校出大粪,他每天都要被人欺负丶嘲笑。这逼仄的阴暗的环境,天天挤压着他,可怜他幼小的心脏是怎麽承受的。他的父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早早去世,母亲无知无识,只顾埋头啃土刨食,根本不知道,他的灵魂早已在苦难的漩涡里呼救哀嚎。
我跟妹妹彼此还有个姐妹知音,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他变了,变得暴戾,变得对这个世界嗤之以鼻。他被人欺负了无力回击,他就沉浸在武侠小说里。他被人围攻,被人打脸,他就爱上了武功,时不时地比划几下自己杜撰出来的拳法。他把自己和自己喜欢的女生幻想成武侠小说里头的角色。在我们那寒碜凄怆的家里,和处处是凡姓家族的村里,也只有小说,能使人暂时逃离那些无处可逃的压力了。
其实,我弟弟从一开始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比我聪明,如果我爸爸还在,他的心境真地会好很多,他这一生真地会好很多。可是很不幸,他的爸爸不在了。尽管这怨不了别人。只能怨命。是命运的安排,让他成了流落他乡丶受人欺负的孤儿。命运抛给他的,不管是石头还是瓦块,他都得接着,老老实实伸出手来。除此之外,一个孤弱的小孩儿,一个丧父的幼儿,他还有什麽能耐。
屋漏偏逢连阴雨。我是深切地知道这句话的滋味儿。我家的屋顶是麦草的,年久失修,经常漏雨。我跟我妹妹睡在一起。我妹妹是七八岁的小孩儿,每逢夜里屋顶漏雨,雨水滴落在我妹妹的脸上,我妹妹睡着就哭起来。每当这时候,我就很生我妈妈的气,怪我妈妈不把屋顶收拾好。
“妈!咱家漏雨了!俺小妹哭了!”我坐起来,看着我小妹,愤愤地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啊?屋顶又漏雨了?我找个化肥袋子,给笑笑盖在身上。明天再说吧。”
我妈妈说着,去找了个化肥袋子给我妹妹盖在身上。我妹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又睡着了。
我跟我弟弟都埋怨我妈妈,不会收拾屋子。我爷爷怎麽就把他的屋子收拾地那麽好呢。我爷爷家也是麦草屋顶,麦草烂了由黄变地黑灰了,塌了,陷了,不遮雨了,我爷爷就重新翻修屋顶。翻修屋顶要准备好麦草,还要找人,一起架起梯子,上屋顶上去,把之前枯白泛黑的麦草掀掉,换上金黄的崭新的麦草。屋顶换上了新的麦草,人的鼻子里都仿佛闻到了麦草的甜甜的味道。每逢下雨,那雨水就顺着麦草的空心儿管子往下淌。圆圆的水珠坠在麦草的尾巴上打秋千,半天也不肯掉下来。
一天,我跟弟弟妹妹在家,妈妈去山上薅草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家堂屋门前的一面墙,“轰隆隆”一阵雷鸣,一股子乱石从墙壁里拱出来了。我家的屋塌了,幸好我们都不在里头,幸好我们的小屋没有全塌。
中午,我妈妈回来了。她去找了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庆丰来了,庆丰四十左右的年纪,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他边擡眼看看我家的破墙,边从上衣兜里掏出电动刮胡刀,“滋滋”地蹭着半边脸刮胡子。
庆丰说,庄里正好有这项扶贫项目,下雨天墙倒屋塌的贫困户,村里出钱给他盖屋。
那年秋天,我家真地开始盖屋了。我们还是要住在原来的旧屋里。屋外,墙倒了半面,我妈妈用种大棚用的蓝色的厚厚的塑料纸围着。我们在里头睡觉,一擡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明月别枝惊鹊,和亮白的天空。
2。可乐大哥
我妈妈说:“咱家没有地方住,鸿雁去恁凡意大爷家里,跟着恁可乐大哥住吧。白天还能跟着可乐大哥一块儿上学。”
我说:“我满喜欢凡意大爷凡意大娘的。凡意大爷笑笑地,凡意大娘的半边脸是怎麽回事儿?好像动过手术一样。”
我妈妈说:“恁‘花了棒槌’大娘啊?她的脸从小就那样。”
我问我妈妈:“俺大娘怎麽叫‘花了棒槌’的?”
我妈妈说:“恁凡意大爷跟凡意大娘是媒人介绍的,两个人刚一见面,恁凡意大娘看了看恁凡意大爷说,跟个四不像子似的。恁凡意大爷看了看恁凡意大娘说,跟个花了棒槌似的。这以後,庄上的人就跟恁凡意大爷叫‘四不像’,跟恁凡意大娘叫‘花了棒槌’。”
我说:“俺凡意大爷跟俺凡意大娘感情蛮好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吵架。”
我妈妈说:“两个人也吵也闹哦。你是没看到的。有时候搁地里,正干着活儿,恁凡意大娘跟恁凡意大爷就吵起来了,恁凡意大娘对着凡意大爷骂。恁凡意大爷脸上挂不住,擡手就要打。‘我打死你个龟孙娘们儿!’恁凡意大爷的巴掌擡了又擡,就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说:“那是凡意大爷好,不舍得打媳妇。俺凡意大爷跟俺凡意大娘恁好,怎麽生了可乐这样儿的的?”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可乐天天不干好事儿。鸿雁跟可乐一块儿住,我还怕鸿雁跟他学瞎了来。”
过了些日子,我妈妈又想办法,让我们三个一起住到二亮家里。大亮丶二亮丶三亮是凡奎大爷的儿子。三个亮如今都去了上海。他们农村老家的屋没有人住,都荒芜了。大亮家的屋在後头,因为计划生育被挖掘机挖了个大窟窿,不能住人了。二亮的屋在他哥家的正前方,早就长满了蒿子。
我妈妈带着我们到了二亮家的一间偏房里,拿钥匙打开了门,跟我们说:“恁姊妹仨以後就住这儿吧。等咱盖上屋,恁再搬回家。”
我说:“妈,二亮不是不搁家吗?你搁哪儿找的钥匙?”
我妈妈说:“二亮不搁家,让国福家的帮他管理钥匙。我找国福家的拿的。”
我妈妈在靠西山墙的小床上铺了张席,地上给我弟弟打了一个地铺。靠北墙那里,还有一个写字台。这里虽然有些阴暗潮湿,倒是比我家要好的多。
“恁姊妹俩住铺上,鸿雁打地铺。”我妈妈说。
“行!”我说,“妈,大亮丶二亮都去上海了?不回来了?”
我妈妈说:“该到人家走时,人家弟兄三个到了上海,都发了财了。尤其是三亮,平时,弟兄三个就数他最赖。等到了上海,就数他能干,人家老板就喜他,他两个哥都不如他,都跟着他混。人家弟兄三个这都过好喽。每回回凡庄,都开着车。人家都说,凡奎火化了还是好事儿来,比那些没火化的倒好来。西湖来埋凡奎的那块菜地,靠着河沿,还是个风水宝地来,凡奎真是埋到好地方去了。”
我妹妹说:“上回我看到二亮了。搁人家的丧事儿上,喇叭匠子搭的台子,二亮上去跳舞。他白白胖胖地,抖着大腿,跳的可好了!”
我妈妈说:“二亮有钱了,也不安生了,早就搁外头找了小的了。”
我说:“那家里的二嫂子不管吗?”
我妈妈说:“二嫂子也管哦,管不住。二嫂子逮到二亮跟那个女人,上去又撕又骂。大亮三亮也向着弟妹丶嫂子,也跟着又撕又骂。这才把二亮跟那个女的分开。没有用。一管地松一松,又挂上鈎了。这时候的人,都有大哥大。一个电话就联系上了。”
我说:“二嫂子现在恁有本事的?以前他们没上上海的时候,不是听说,二亮光揍二嫂子吗?还把她给揍地流産了。”
我妈妈说:“二亮现在不打恁二嫂子了。现在怕媳妇了。”
我说:“怕媳妇能发财,怪不得要怕媳妇。”
二亮家距离我家不足百米,我们三个每天吃过午饭丶晚饭就去那里,聊天,睡觉。看书,学习。
夏天的时候,天气特别热。国福家的把她家的羊拴在我们门口抱柱上,她去天井里割蒿子。她割了蒿子堆在我们门前,点起火烧了起来。青蒿子哪能烧的着,天井里顿时浓烟四起,狼烟滚滚。
我妈妈知道了,就去找国福家的理论:“三婶子,大夏天的,你割蒿子就割蒿子,你烧什麽火的,你烧青蒿子,弄地浓烟滚滚的,光熏俺三个小孩儿。”
国福家的说:“啊?我割的蒿子,不把它烧了,我往哪儿搁?”
我妈妈说:“你想烧你不抱回恁家烧的?你非要搁俺门口儿烧啊?”
国福家的说:“这屋是你的?你凭什麽不让我烧蒿子的?”
我妈妈说:“那蒿子是你的?地皮是你的?你凭什麽搁这里烧火的?”
国福家的说:“我想搁哪烧就搁哪烧!谁让你住这的?”
我妈妈说:“这是你的屋啊?这是二亮家的屋!你的屋给我住我还不稀罕住!我住在这里,碍你什麽事?你跑来使什麽坏的?你想曹谁坏谁的?”
国福家的毕竟没有那麽坏,她跟我妈妈吵着吵着也就把火给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