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跟我弟弟要去我姥姥家,我就跟他们一起去。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山东了。我的姥爷前几年去世了,我的姥娘还健在,一个小脚的老太太,八十多岁了,满头的银发。自己拄着个拐棍儿坐在门口儿。她的裹着的小脚儿,像个礼品一样,放在她空荡荡的根本没办法合脚的鞋窠塱子里,看起来像个摆设。
她大概知道了我的事,她跟我说:“她大姐,你要是不行,就抱养一个小孩儿吧,养大了也能给你养老。”我觉得我姥娘真的是老糊涂了,我干嘛要抱养孩子,又不是我不能生。再说了,我要是养孩子也不是为了什麽防老。但是姥娘毕竟老了。说起话来喑哑嘲哳地,她已经老得让我觉得没有必要跟她作过多的解释了。我就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我姥娘的话。
我们去大姨家大门口儿等大姨。大姨把她的自行车从家里推出来,在我们前头骑着。新筑的水泥小路的两旁,全是白茫茫的塑料大棚,散发着陌生又熟悉的家乡的气息。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塑料大棚映着太阳的光芒,像是波光浩渺的海水一样。大姨头上戴着一领红色的包头巾,身上穿着枣红色的棉衣和紫色的大围裙。很多年没见,我大姨除了老了一些,其他的,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我大姨要去赶集算卦,我们就跟她一起去。
我跟我妈妈说:“俺大姨都七十多了,还能骑着洋车子赶集算卦。”
我妈妈说:“啊,恁大姨一天不落,刮风下雨,恁大姨都去。”
我笑着说:“俺大姨赶集算卦可赚了钱了。”
我妈妈说:“她自己舍不得花。她就带个保温壶,里头要麽装着水要麽装着她烧的糊豆,提包里揣上一个煎饼,这就是她今天的饭。”
我说:“我觉得大姨每天去算卦,也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吧。她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我妈妈说:“恁大姨养的一儿一女都成家了。恁两个小老表的工作都被恁大姨安排地明明白白的。”
我说:“那姊妹俩小时候,大姨一让他们写作业,他们就拿着红色的圆珠笔在书上画苹果。”
我妈妈说:“人家小燕现在在医院里上班,也生了孩子了。恁表弟,在电力部门工作。人家一个小丫头哭着闹着非要跟他,人家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那个小表弟是有些其貌不扬的。比他生地要好地多的多的我的弟弟,婚事还没有着落。这不能不说是因为我家里太穷的原因。
大姨对我家的事倒是颇为着急:“恁妈,拿恁姊妹两个的事儿也不上心。我早就跟她说了,恁弟弟还得培根儿,她就是不听。恁弟弟还没结婚,她也不急。我上回给恁小弟介绍了个小丫头儿,恁弟弟还不同意。他要是同意的话,恁家没有屋,我把我的屋借给恁,好给恁小弟说个媳妇。”我妈妈跟在我大姨後头,袖着手儿走路,不吭声儿。
我觉得我大姨的话言之有理。我就悄悄问我妈妈:“妈妈,俺大姨说的事儿,你不给俺小弟办的?”
我妈妈皱着眉说:“她算地不准。好几回,她算得都不准。她给恁小弟说的对象,是个神经病。我想愿意,恁小弟说不行,以後神经病犯了,怎麽弄的?她说她借屋给咱,咱能借吧?她能永远给咱住吧?不管乎!”
我说:“俺大姨都那麽大年纪了。还天天去赶集。自己挣的钱也舍不得花。”
我妈妈说:“恁大姨的日子也不好过,两个小孩儿都不孝顺。也怪恁大姨,嘴臭,爱骂人,恁表妹来看看她,都让她给骂走了。”
我说:“大姨把他们养活大了,就是骂他们两句,他们也不能记仇啊。她都那麽大年纪了。”
我妈妈说:“恁大姨还想再抱养一个孩子来,她还想让我去给她带孩子,她说她给我工资,我不愿意。恁大姨的脾气,我受得了啊?”
我说:“俺大姨都恁麽大年纪了,怎麽还想着养个孩子的?”
我妈妈说:“恁大姨,也是迷了,都七十岁的人了,还想再养个小孩儿。人家红喜因为这个都不理她了。她去红喜家,红喜都不给她开门。都是红喜他对象去开门儿。”
快过年的时候,我妈妈带着我弟弟出门儿去相亲了。
我妈妈回来的时候,笑得喜气洋洋地:“恁国佩三爷爷丶三奶奶给恁弟弟介绍了对象,叫杨倩,是东夫镇上人家的闺女,27岁了,在农村来说,也是老姑娘了。听说她娘家可阔了,家里楼上楼下有十二间门面,两个哥都成家立业了,只有她一个闺女跟着她娘。人家自己也很能干,每天起早贪黑卖菜煎饼,特别能吃苦。”
“咱家恁麽穷,还没买房子。人家是看上俺小弟什麽了呢?”我说。
“人家什麽都不图,就图恁弟弟长得好。”我妈妈喜滋滋地说。那时候,我弟弟还没有发福,身材很好,穿上我给的那件黑大衣,确实是一表人才。他自己又买了几件好似特种兵穿的黑色的衣服,还有好似军人穿的大皮鞋。那时候,他确实有几分姿色和风度。
我就在家里住着。我弟弟怕我冷,把他自己的床垫给了我铺上,他自己睡个铺了一层薄苫子的木板床,冻得直咳嗽。我要把垫子给他铺上,他也不肯,直说:“够了,够了。不冷。不冷。”
年三十儿下午,我妈妈说:“出过门子的闺女不能在娘家过年,对娘家不好。你去青羊山街上找家宾馆住吧。这里头有说道的,‘不过端阳,死她同床。不过十五,死她婆母,不过初一,死她自己。’”我听了一愣。没想到我妈妈会对我有这样的要求,我知道,我妈妈迷信严重,这是我不能拒绝的。
虽然我以前就听我奶奶说过,出过门子的闺女不能在娘家过节,必须在婆家过节。但是,等到我妈妈拿这古老的天条来要求我,我心里还是有点失落。说白了,谁回家过年,还不是图个团团圆圆,过得还不是大年初一那一天。我既然回了娘家,我妈妈却不让我在娘家过年,要把我赶到镇上,让我住宾馆。大年初一不能回娘家,我这个年还不是过得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吗?
我妈妈怕我不高兴,又找补说:“老俗语是这样说的,在娘家过年不好。不一定是对谁不好。也可能是对俺不好,也可能是对你不好。”
我说:“主要还是怕对恁不好。我自己才不在乎这个。我如果不出去住,不仅你不会同意,更不能过了鸿雁这一关。他还要子孙兴旺的。”我知道,我弟弟肯定也是赞同我妈妈的意见的。他这几年经常回山东我姥姥家,跟我大姨学了一套鬼鬼神神的说法。何况,他还未曾婚配,自然对这个说法是计较的。于是,我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拉上行李箱,就坐着我弟弟的老虎车上路了。
大街上,很多店铺都关门了。我弟弟拉着我的行李箱走在前头,他在积极地帮我找宾馆。我跟着他的脚步,我觉得我们不是一家子,我是被他押送的囚犯,非要送到指定的地点。终于,我们找到了一家叫“祥宇宾馆”的地方,那家子老板娘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面相也和蔼。我到柜台前拿出身份证做了登记,交了一天的钱和押金。钱不贵,毕竟是镇上的宾馆,一天只要七十块钱。
交钱以後,我弟弟就走了。我一个人进了宾馆,插上门,开始打扫卫生,收拾东西。我打扫好卫生後,锁上门,来到楼下。附近有一家还没关门的超市,我进去溜达了一圈,买了几包酸辣粉,和薯片。这就是我的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和初一的年饭。
回到宾馆的时候,老板娘看到了我,热情地招呼我说:“我煮了饺子,给你盛一碗吧?”
我说:“不了!不了!不用麻烦了!谢谢!谢谢!”
老板娘说:“别客气哈!你要是吃的话,我给你端一碗过去!”
我说:“真不吃!谢谢!谢谢!”说完,我回到宾馆,把门反锁上,打开电视,一个人坐在被窝里看起了电视。说实话,除了不能回家,除了一个人,宾馆里的环境比我家要好的多。我拿着遥控器找了找,找了一个叫《情满四合院》的电视剧,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大年初一的时候,我妹妹给我发来了信息:“姐,新年快乐!我去看看你去吧。”
我说:“不用了。你们好好过年吧。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来了反而不好。你忙你的,带着三个孩子好好过年吧。”
我妹妹说:“那好吧。你也快快乐乐的。”
我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