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
“铭车行”招牌上的红漆剥落得更厉害了,“铭”字缺了一角,铺子里的机油味似乎也浸透了骨髓,洗不掉,散不去,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
于铭坐在铺子最里面,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工具箱。
他没开灯,只有从破旧卷帘门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线天光,灰尘在那光柱里疯狂地舞。
手里捏着塑料相框,边角被磨得发白。
相框里,是宁蓁那张高中时的照片。扎着马尾,笑容拘谨,眼神清澈得像个梦。
他粗糙的丶布满黑色油泥和细小划痕的拇指,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丶极其仔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表面,试图拂去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指腹划过她微扬的嘴角,划过她光洁的额头,最後停在那双隔着玻璃丶永远凝固着笑意的眼睛上。
那点笑意,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空洞的心腔里,带来一阵麻木的灼痛。
够了。
真的够了。
强子和小玲订婚的消息,像镇上小喇叭广播一样传开了。
昨晚,几个老同学在镇口的小饭馆给他“接风洗尘”——强子带小玲去省城玩了一圈刚回来。
饭桌上,啤酒瓶叮当作响,烟雾缭绕。
强子红光满面,唾沫横飞地讲着省城的霓虹高楼,讲给小玲买的金项链。
小玲依偎在他身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福光彩。
“铭子,真不去?省城那游乐场,啧啧,那大转盘!坐上去魂都飞了!”强子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很大。
哄笑声响起。有人起哄:“就是!铭子,看看强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也该动动心思了!老抱着个照片算怎麽回事?人都……”
後面的话被旁边的人用酒杯碰杯声打断了。但于铭听见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他看着强子和小玲交握的手,看着那枚刺眼的戒指,看着满桌喧嚣的丶鲜活的丶热气腾腾的脸。
他灌下最後一口辛辣的劣质白酒,喉咙火烧火燎。
没打招呼,起身走了。
身後短暂的静默,然後是刻意拔高的劝酒声,试图掩盖那份尴尬。那喧嚣被他关在门後,像隔着一个世界。
他抱着相框,在冰冷的铺子里坐了一夜。黑暗像粘稠的沥青,将他包裹丶淹没。
这无望的循环,这蚀骨的孤独,这日复一日被提醒的失去……够了。
他慢慢站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僵硬和寒意。走到角落那个破旧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
他仔仔细细地洗了手,用掉了半块洗得只剩薄片的肥皂,他又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得皮肤发紧,却洗不掉眼底深重的乌青和死气。
他找出那件压在箱底丶只有扫墓才会穿的旧夹克。
很旧了,袖口磨出了毛边,但还算干净。
他穿上,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截脖子。
最後,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塑料相框塞进夹克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冰冷的玻璃隔着薄薄的布料,硌着他的皮肤。
推开卷帘门。
清晨的空气清冽刺骨,带着北方小镇特有的煤烟味和尘土气息。天色是阴沉的铅灰,压得很低。
镇上的人家刚升起炊烟,零星的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匆匆走过。没人注意这个沉默的丶眼神空洞的男人。
他沿着镇外那条被煤灰染黑的老铁路,一步一步,朝着北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