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湖面倒映高天,仿佛水下另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只有微风拂过时,湖面上的晚霞丶浓云与天空微微生皱,镜花水月,只是湖面幻象罢了。
此时天空与湖水之间只有这一叶小舟,这种美景令人惊心动魄,仿佛巨大的宇宙选择在此向它的造物揭开自然法则的一角,而人类只是向内撇了一眼,便已为那深不可测丶遥不可知的美所震惊。
“……真美。”迦檀喃喃道,“我在一本旅行笔记里读到过,一直忘不掉。”
他从舱底拿出两只银酒壶,打开其中一只的盖子,喝了一口,递给舍兰。舍兰接了过来,也喝了一口。酒酿甜美馥郁,带着一股桂花的浓烈香气。
迦檀将另一只酒壶里的酒倾入湖水,看着琥珀色的酒浆一点点混入碧色的水中。
“我一直觉得金钗王是对的。”迦檀凝视着湖水说。
“因吉罗人和沙瓦兰惯于火葬,是因为气候炎热,尸体腐烂容易发生疫病。但钵河周边的地区,大多是水葬。你知道是为什麽吗?”
他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擦擦嘴。“因为在水上讨生活的人,死在水里再正常不过了。尸体运不到陆地,他们便惯于水葬,生生在水上,死死在水中。悼念亲人时,就把酒倒进最近的水里。百川归流,黛梦湖里的水,也是要回到大海的。”
他把酒壶又递回给舍兰。
“我在读《百世经注》时常常会想起金钗王。她在给十七世迦檀定王号时显得那麽随意,对人民暴虐,失去了三分之一国土,自古以来前所未有的耻辱,她只是如此简单地以他死亡的方式来命名,毫无褒贬。所以我想了很久,也只是给她定了‘金钗’这个号而已。据说迦檀世代之间总有一些奇妙的感应,在看到大臣献上来可供选择的王号时,心里会涌起强烈的喜欢和厌恶。但我从她那里什麽都没感受到。”
“有时我经常会忍不住想,她真的存在过吗?”
迦檀美丽的面孔平静地望着逐渐向湖水中沉没的夕阳,馀晖染红了天边的湖面,如同无边无际的烈火燃烧天穹。
“人类有自己的名字,寿命却如此短暂。迦檀寿命这样长,却没有自己的名字。迦檀就是迦檀。迦檀在世时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往生之後才会被下一世迦檀确定王号,因为名字没有意义,迦檀做过什麽才有意义。我经常会想,二十一世迦檀会叫我什麽。但是想多了又觉得兴味索然。”
两人沉默许久,舍兰突然说:“无论如何,您会是个好君主。”
“为什麽这麽说?”
“因为暴君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迦檀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轻轻摇头:“活太久了,神也是会变的。这一世的雪山毡檀就是砍掉了陨波王脑袋的那个,他已经活了近三百年了,百馀年之前,他可是被誉为不世出的明君啊。”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水中。天色暗了下来,四周连虫鸣鸟啾都听不见,内湖不比河海,只有轻微的水声,规律地响动。
夜色微凉,舍兰从船底拿出一件披风,抖开披在迦檀身上。
少年神王看着湖面,突然激动起来,指着远处,尖叫道:“来了!”
舍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居然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正缓慢地向他们漂来。
“……这是河灯。”迦檀看着那些亮光,喃喃道,“这边的水上人家,会将一小截蜡烛放在纸船里,让它们顺水而流,一直流进黛梦湖。”
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一艘艘由小人驾驶的小船,在昏暗的湖面上组成了声势浩大的船队,摇摇摆摆地漂了过来。
湖水平静,那些河灯漂到他们的小舟附近,便再也不动了,只是随着湖水,如星火般在湖面上晃动着。
一时间,黑暗的湖面上到处都是点点烛光,摇晃时倒映湖水粼粼,头顶银河高悬,群星璀璨。这绝景不像人间,却也不像地狱或天堂,只像是一道时空的裂缝。
“……真美啊。”
舍兰望着湖面,着了魔一样地喃喃自语:“我会把这个景色一直记在心里,直到我死的那天。”
突然间,槟榔舟晃动了一下,他被仰面扑倒在舟底的木板上,少年温热的身躯重重地压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