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过在村里创办直播基地,主攻抖。音直播,扩大他们贩售给家庭的渠道,但基地甚至产业园的建立不是那么快的一件事,又需要她跑来跑去到处去谈合作。她琢磨了一段时间,决定先鼓励村里年轻人把抖。音账号做起来再说,即使是以个体的名义。
2019年,借着许思睿他们那个游戏造的势,秋冬之季,他们村确实有零星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回了家乡,开年又被疫情困在村里,现在正处于择业期。先头祝婴宁鼓励他们进养殖场帮忙,清明过后,确定了直播的想法,她把这几个年轻人召集起来,又叫上了沈霏他们,和众人商量着怎么做抖。音号。
“我想出了一个噱头,‘211毕业后我和最好的朋友回村养猪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她召集起来的一共有四个年轻人,其中最高学历确实是211,不算骗人。
四个人里有人性格外向,一张嘴叭叭叭说个没完,祝婴宁觉得他很适合出镜跟观众聊天,不用担心没话冷场。内向不喜露面的人也没关系,总得有人负责摄影、账号运营、剪辑等工作,只要分好了工,大家各司其职、拧成一条绳就可以。
都是年轻人,脑子都很活,讨论起如何制造噱头在网络走红,大家各个热情似火。
有人说:“我觉得可以带点自贬,‘进来看混得最差的211毕业生现在在做什么’,现在那么多人失业,大家就爱看别人落魄,以此抚慰自己的心灵。”
有人说:“也可以带点争议或者求助性质,像什么‘211读完我爸逼我回家养猪,谁能救救我’。”
有人说:“你们说的这些听着都好命苦,尤其你爸逼你那个,被人扒出是骗人的会遭举报的吧?有没有主体性强一点的,比如‘211毕业后我主动回村养猪,进来看我后悔了吗’?”
有人说:“搞笑点的也行啊,‘211本科生挑猪粪的一天’,是我我铁定点进去,我最爱看屎尿屁文学了。”
温文旭弱弱地插嘴:“我已经不认识211这三个数字了。”
好在噱头打开了大家的话头,祝婴宁本来还担心这种类型的讨论大家不感冒,看到每个人都兴致高涨,她放心不少。等他们对噱头的讨论告一段落,她适时加入,把话题引导到了人员分工、直播流程以及账号运营等方面。整整一个下午,七个人说得唾沫横飞,敲定了做抖音号的所有细节,最后决定先发几个vlog试试水。
至于第一个vlog的脚本、剪辑、出镜、摄影等任务,也已经细致地分配了下去。
散会以后,他们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铺满乡间小巷,暖橘色为漆得惨白的墙壁镀上了一层柔软光辉,温文旭走在最前面,伸了个懒腰,感慨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量又要暴增了,唉……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八月我们三个的服务期就结束了,我们能在这之前把直播扶起来吗?”
祝婴宁想要乐观点,但这不现实,她低声答:“很难。”
比脱贫更难的是巩固脱贫的成果。
从经济层面来看——作为刚起步的产业,他们村的生猪养殖与其他成规模的生猪养殖比起来,抗风险能力仍然很弱,随便再来点意料之外的天灾,这两年来大家的所有努力就可能化为齑粉。
从精神层面来看——
“群众工作是反复而曲折的。”她说。
在基层工作不是搭电梯,不是从底楼升到顶楼就万事大吉,恰恰相反,群众工作常会伴随着令人沮丧的倒退。因为人的思想不是可塑橡皮泥,不是一次性捏成什么样,它就固定成什么样。它有回归为初始模样的惯性。
群众工作就像小学时做过的蜗牛爬井的数学题,一只蜗牛在17米深的井底,每天白天向上爬行4米,晚上滑落3米,问,多少天以后,蜗牛可以爬出井口重见光明?
可它也不完全是数学题,数学题有明确的数字,能计算出准确的答案,而群众工作不是。没人能算出确切的、可以被定性为“成功”的那个日子。
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她简短地解释完,走在前头的温文旭和落在她后头的沈霏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还在行走。清明连续下了几天小雨,巷路两旁生出苍翠的青苔,细小的绿色,断续且连绵地织出前路。鞋底落上巷道,声响被青苔悉数吞没。
走到巷道中间,沈霏开口了,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问: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决定留任的吗,队长?”
第220章留任
此言一出,不止祝婴宁,前面的温文旭也停下了步伐,惊讶地扭头看来。
祝婴宁愣了几秒才微微提起嘴角笑了笑,问:“你看到了?”
早些时候,她趁沈霏睡着,在宿舍里起草了留任申请书,断断续续写了好几个夜晚,终于在昨晚修订完成了。如果没有意外,这份申请将递交乡镇党委,再转给县委组织部,最后报省委组织部决定是否批准。
批准了,她将于两年服务期结束后继续留任在这个村里。
温文旭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原先妥当地与上排牙齿相扣的下巴逐渐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往下掉,直到嘴巴张成一个能够塞灯泡进去的夸张的“O”型。
他缓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发声系统,说出了发自肺腑的疑问:“队长,你是不是疯了?!”
在村里工作的这些日子,他和沈霏从崩溃到逐渐适应,花了将近两年时间。但“适应”是怎样定义的呢?温文旭始终觉得适应是一个被动的词,是被丢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暂且逃脱不得,是不得不为,是无可奈何而为之。
他们逐渐适应了村里老人经过无数次提醒仍然随地吐痰的行为,适应了村民因为一点小便宜就出言相讥甚至大打出手,适
应了快递总是需要延迟几天才能统一送到村里,适应了没有展会与音乐会的生活,适应了想喝奶茶连家连锁的奶茶店都找不到。
可适应不代表主动,更不代表喜欢。
虽然他们都尽力完成了自己分内的职责,为村民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但温文旭一直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服务期结束后,他们肯定要回到大都市的,还有光明锦绣的前程在前路等着他们。
机会都在省直,下乡不过是给履历镀一层金,助他们今后腾飞。
留下来只能博得一个思想觉悟高的美名,然后呢?苦都是自己吃,罪都是自己受。
显然沈霏也是这样想的,她站在祝婴宁身后,五官凝重,面容严肃,仿佛她做了一个多么惨无人道的决定。
“干嘛呀你们?我是留任,又不是去打战,没有生命危险。”祝婴宁自己先说笑着打破了这份凝重的寂静。
“你申请了留任多久?”沈霏问。
“暂时先申请了一年。”
温文旭也问:“一年后就回省直吗?”
“我不确定。”她盯着角落里的青苔,“如果脱贫成果巩固得好,我可能会离开,如果还很薄弱,我会继续留下来。”她停顿了很久,才低声补充道,“留到村里不再需要我那天为止。”
又是大段大段沉默蔓延在他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