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氓
只此一句,周围所有太医宫人均是大骇,通通放下东西跪倒,呼喊“王上息怒”。
元无瑾掸了掸衣,起身,环视一圈,目光定向了唯一一个没有向他拜倒的人,我。
“靖平君,”他问,“你不是说,母後在梦中唤的是寡人麽?”
我低头道:“王上来之前的确如此……或许,方才只是太後呓语不清。”
元无瑾笑出声:“靖平君装糊涂,不要哄寡人一起装。母後除了唤吕载,还在依稀唤一个‘麟儿’。寡人名瑾,小名始终都叫瑾儿,让寡人的母後如此难忘,这个麟儿是谁?”
四周宫人更加噤声,有些连呼吸都小心屏住。
我无奈。
我能做的努力丶能牵的线都牵了,可若太後确实是还对……念念不忘,那真没有任何办法了。可能,从一开始我希望他们能修复母子之情,好维护吾王名声丶不留遗憾,就是错的。
我走错了这条路,之後侍奉他,恐会艰难至极。
只能说,一切都是我多事自找。
我瞥见姒夫人手指抖了抖,似乎快醒,便道:“臣有罪,王上任何处置,臣不敢有怨言。但无论如何,王上先请和太後聊聊,您等她这麽久了。”
元无瑾擡手一挥,中贵人立刻下令将殿内所有旁人赶走。转眼间便仅留下了他,床榻上逐渐醒转的姒夫人,还有跪在一旁不被理会的我。
他背手站在榻前,故作轻柔地呼唤:“母後。”
姒夫人渐睁开眼,精神比先前稍好一些,看到吾王,一激动之下甚至有倚着後面软枕坐起身的力气:“瑾……瑾儿,你来看为娘了?我丶我不是在做梦吗?”
元无瑾道:“母後当然没有做梦。”
姒夫人瞬目间涌泪:“瑾儿,你……似乎又瘦了点,你坐下来,让为娘仔细瞧瞧,好不好?”
元无瑾分毫不动,继续缓缓道:“母後能见到儿臣,当然不是做梦。母後的梦里,怕是已和谋逆罪人一起,踩着儿臣的尸首,将一男女都未知的襁褓孽畜送上大殷王位了吧。”
姒夫人面色僵滞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吾王一字一字地问:“母後,你就那麽想那个假寺人,到现在还在梦中呢喃他和那个孽种的名字?”
姒夫人目光垂下,这不是震惊,这是在躲避不答。她馀光不时瞟我,似想求我再出言劝一劝,可若吾王所言为真,我也没有话可以再劝。
我轻轻摇了摇头,照旧跪住,默默看着。这件事上,我已只能听着,没有办法再插手了。
元无瑾看这反应,惨笑一声:“母後,你是不是从当年,到现在,依然是发自内心地想杀掉我?你告诉我,儿臣做错了什麽,儿臣都改,行不行?”
姒夫人猛烈咳嗽几声,哀求:“瑾儿,你不要生气,是为娘对不起你……是为娘糊涂,娘已经这样了,求你莫再生为娘的气了……”
“你糊涂?”吾王盯着她,慢慢地退後,“你不糊涂,你可一点都不糊涂。吕载,孽种,他们都能出现在你梦境里,你根本一星半点都没有想悔改过。你说想见我,也不过是时至今日没有别的依靠,你想跟儿臣最後扮演一番母慈子孝……罢了。”
姒夫人咳嗽越发厉害,也已靠不住软枕,躺回被中,几乎无法言语。
元无瑾退得跌了一跌,笑得出泪:“母後,母後,在代国九年,你一直都是一位完美的母亲,寡人说要尽一切奉养你,寡人做到了,让你能母仪天下。可後来你怎麽对寡人的?吕载之乱,寡人成了六国笑柄,寡人怎麽会有你这样的母後,大殷怎麽会有你这样的王太後?你病重,没剩几天,那不知你有考虑过到地下,自己有何颜面去见寡人的父王吗?!”
不知为何,吾王道出此问,姒夫人却顿了动作,止住咳嗽。她深低垂着头,但从我这角度可以看见,她浑浊的双眼陡然清晰起来,明明行将就木,竟反露凶色。
元无瑾重新近前,略略俯身,叩住自己心口问:“你告诉我,母後,我的父王呢?他在你梦里被扔到什麽位置去了?这麽多年,你对吕载都念念不忘,那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一声裂响,床案上的一盏汤药被狠力扫翻,砸到了吾王腿上。姒夫人居然顷刻间爆发出这样的力气。
“不要跟我提他!!”
她撑起手臂,整个人瘦骨嶙峋形同骷髅,盯着元无瑾的脸,眼珠却怒得快凸出来:“你跟我提你父王?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他宠爱我,宠冠後宫,说会一辈子待我好。我生你时难産,用命才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他许诺给我贵夫人丶给你君侯,结果呢?”
姒夫人似哭似笑地讲:“结果,封大公子为太子後,他觉得过于宠爱我了,觉得我和你的存在会威胁太子地位。于是,就把我们扔到代国去自生自灭。那一年你才八岁!我也才……二十四。”
“你说,我为什麽要念着他?难道要我念他不顾哀求将我送走,连几串铜钱和几件御寒的衣服都不肯多给吗??”姒夫人讲到後面,又一顿呛咳,唇边满是血迹,还在哭笑着继续道,“什麽狗屁完美的母亲,谁要母仪天下,我就是我,在代国每一天我都是演给你看的,咳咳……你不知道吧,每天晚上我都在诅咒你父王,他什麽时候死,他什麽时候能死……他果然死得很早,他活该,我只恨咬死他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