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走访(8)
深夜的圣保罗医院,走廊里的荧光灯发出一种近乎催眠的嗡鸣。白天的喧嚣早已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稀释了的寂静——医疗器械规律的滴答声丶远处某间病房传来的微弱呻吟丶以及某种无法名状的丶属于医院特有的消毒水与疾病混合的气味,在清冷的空气中缓慢流淌。
一个身影,踏着与这凝重氛围格格不入的轻快步伐,出现在走廊尽头。
是小丑。
他旁若无人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儿,音调古怪而跳跃,像断了线的彩色气球,在空旷的走廊里笨拙地弹跳翻滚。他那双特大号的彩虹色鞋子,发出轻微的“吱嘎”声,每一步都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红黄条纹的连体衣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廉价,卷曲如毒蛇的彩色假发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
他路过水房。本已走过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一种细微的丶持续不断的水流声和刷洗的摩擦声,从虚掩的门内传出。这声音在夜的静谧里被放大,显得格外固执,甚至有些孤独。
他歪了歪头,猩红夸张的嘴角似乎咧开了一个更大的丶无人看见的弧度。好奇心,这种对他而言通常是危险代名词的东西,此刻轻轻搔弄着他。他转过身,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无声地推开了那扇门。
水汽氤氲。
一个年轻的女护工正背对着门口,埋首于巨大的不锈钢水槽前。她微微弓着腰,手臂有规律地运动着,用力刷洗着槽内堆积如山的医疗器械。哗哗的水声和刷子摩擦金属的声音,正是打扰了小丑夜曲的源头。灯光在她周围晕开一团柔和的光晕,水汽缭绕,让她的背影显得有些朦胧。
许是听到了那细微的“吱嘎”声,或是感应到了身後的注视,她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水流声依旧。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水房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门口那抹诡异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丶拉长。
她的长相极为讨喜,光滑白湛的肌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吹弹可破。两弯眉毛细致如烟似花,天然带着一抹温柔的弧度。那双眼睛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瞳孔在短暂的失焦後,清晰地映照出门口那个存在的全貌——惨白如刷了墙灰的油彩脸谱,猩红夸张丶咧到耳根的血盆大口,卷曲彩色的假发像是有自己的生命还有那身红黄条纹的丶艳俗到令人不安的连体衣。
心脏猛地一缩,骤停了一拍。
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顶,十年前那个冰冷绝望的瞬间,裹挟着硝烟与剧痛的味道,如同潮水般轰然涌上——冰冷的枪口,模糊的油彩,刺耳的枪声,还有那撕裂身体的灼热……
噢,不……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冷的刷柄硌得指节生疼。
但下一秒,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像一盆冰水,猝然浇熄了那瞬间爆燃的恐惧火焰。特工的冷静特质在千分之一秒内压倒了普通人的惊骇。极致的情绪波动在她脸上只留下了一刹那的空白,随即被一种近乎完美的面具所覆盖。
她的目光飞速地丶难以察觉地在他身上扫过。那形象……嘴角的肌肉微微调动,向上扬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堪称暖心的微笑,自然而温和,仿佛只是被一位奇怪的同事突然造访。她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麽晚了还没下班?”
小丑站在门口,那双隐藏在油彩後的眼睛似乎打量了她片刻。他并没有如预期中那样发出刺耳的笑声或做出什麽骇人的举动。他只是用一种平常的丶甚至带着点倦怠的语气回答道:“快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这工作啊,做不完的!”声音透过那层面具传来听起有些闷,有些扭曲。
叶馨蒙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如同最精致的瓷器,但内心深处,疑虑和警惕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汹涌澎湃。她看着那抹红黄条纹的身影含糊地点了点头,然後转过身,吱嘎吱嘎地沿着来的路慢慢离去,那不成调的小曲儿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渐渐消散在走廊深处。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着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转过身,重新面对着一水槽的冰冷器械和哗哗流淌的清水,水面晃动,倒映出头顶惨白的灯光,以及她自己那张看似平静丶却眼底波涛汹涌的标准鹅蛋脸。
夜,还很长。工作确实永远也做不完。而某些过去,似乎也从未真正离开。
将脱下的护工服仔细叠好,塞进随身的布袋里,指尖在布料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仿佛要拂去这身装扮带来的最後一丝痕迹。接着擡手抚上脸颊,指尖触及那层薄薄的“画皮”——这是叶馨蒙为了混入医院特意准备的易容道具,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被缓缓撕下,露出底下原本清丽却带着几分冷冽的面容。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丝毫留恋,转身从容地离开了圣保罗医院。夜已深沉,医院外的林荫小道上,路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她迈步时悄然碎裂丶重组。树影婆娑,风穿过枝叶间的缝隙,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麽秘密。
她的脚步不疾不徐,脑子里却翻来覆去地盘旋着一个疑问:圣保罗医院里怎麽会有小丑?那个穿着夸张服饰丶脸上画着浓艳油彩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肃穆的医院环境里,本身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他是谁?是医院请来的表演者,还是别有用心的僞装者?他会不会当年那个枪杀妈妈的凶手
然而她很快想起一个细节:刚才那个小丑在看见她以“关澜悦”的模样(尽管是易容後的)出现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平常,没有丝毫的惊讶,更没有出现那种认出旧人时该有的异常震动。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微动。这也许可以说明两种可能:要麽他根本不认识关澜悦,两人之间本就毫无瓜葛,他的出现只是一个巧合;要麽,他真的不是当年那个小丑,只是恰好也选择了大致相似的装扮?
可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个突然出现的小丑,都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原本就复杂的调查计划里,漾开了新的涟漪。她抿了抿唇,眼神在昏暗中变得更加锐利,脚下的步伐依旧坚定——看来,圣保罗医院这潭水,比她预想的还要深一些。
叶馨蒙的思绪还陷在医院那个小丑带来的疑云中,脚步下意识地往前挪着,连周遭的动静都忽略了几分。冷不防地,胳膊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力道不算轻,她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麽东西蛰了一下,慌忙後退了两三步,擡头时眼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惶。
“馨蒙?”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前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叶馨蒙定了定神,看清眼前穿着深色风衣的身影,正是尹柏萧。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眉眼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目光正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