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海港区的午後,热浪裹挟着香料与海腥气,黏在老牌子“陈记饭店”的每一个角落。风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杯盘轻撞声和模糊的客家话交谈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柜台後,店老板的儿子,陈舒然低着头,指尖正上演一场无声的风暴。
十九岁的年纪,身量已然拔得很高,挺拔得像一株迎着阳光的白杨。一件最简单的白衬衫,洗得洁净,熨帖地衬出宽而平的肩膀和流畅的背脊线条。午後的光线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跳跃,让那抹白色显得愈发清朗。
他浓密的发丝垂落,柔软如云,随着他低首的动作,几乎要触碰到线条清晰的下颌。鼻梁是高而挺直的,如一脉秀挺的山脊,在侧脸投下一道极好看的阴影,让他英俊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棱角分明的立体感。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而有力——正熟练地拈过一张张纸币。他的眼神凝聚在指尖,浓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了眸中的神色,只馀下一片沉静的专注。周遭市井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开来,他站在那里,像一幅笔触细腻的油画,是熙攘街头一个突然静止的丶带着光芒的焦点。
看哪,那一叠新旧不一的钞票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厚厚一沓,被他左手拇指娴熟地一刮,拈成一个完美的扇形,下一秒,右手的指尖便疾速翻飞起来。那动作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纸张摩擦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唰唰”声,像夏日骤雨打在芭蕉叶上,密集丶利落,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他不是在一张张数,那速度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清点,钞票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流畅地滚动丶跳跃。
偶尔有零散的钞票落下,他手腕一抖,指尖一弹,便精准地将其归拢,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飞舞的手指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年轻饱满的脸颊滑落,他也浑然不觉。
“哇哇哇,大哥,你看他真厉害,绝对是个好苗子!”
店堂角落,尹柏萧和桑矾逸的目光,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牢牢锁在陈舒然那双手上。尹柏萧眼神锐利而审慎;桑矾逸则毫不掩饰脸上的惊叹,嘴巴微微张着……
一沓钞票数完,陈舒然拿起旁边的橡皮筋,熟练地一扎,手腕一转,将其精准地抛进柜台下的钱箱。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他擡起头,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下额角的汗,露出一张被阳光眷顾过的脸庞,眉目清朗,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微微上扬,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丶未经世事的明亮。
“我去找他谈谈。”桑矾逸用请示的目光看着尹柏萧。
尹柏萧微微颔首,桑矾逸会意,站起身,走到柜台前,敲了敲台面。声音惊动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陈舒然。“好厉害的手势。”桑矾逸笑着,连连称赞,“练了多久?”
陈舒然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阳光得晃眼:“从小看我爸数,看着看着就会了。没事就练,久了就快了。”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的朝气。
“只是快?”尹柏萧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准确率呢?”“没出过错。”陈舒然回答,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他对这手绝活,是颇为自得的。
尹柏萧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像鹰隼掠过湖面不留痕迹:“今年几岁了。”陈舒然回答十九岁。尹柏萧又问:“参加GCE'A'Level考试以後,有什麽理想。”
“目前没想好……”
“打算就在店里帮一辈子忙?”尹柏萧的话题转得突兀。陈舒然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些,眼神里掠过一丝迷茫。“……帮我阿爸的忙,挺好的。”他答得有些含糊。
“以後呢?自己的人生,有什麽打算?”尹柏萧追问,目光如炬,仿佛要看进他心里去。
陈舒然沉默了。以後?这个词对他而言,有些沉重,也有些模糊。他熟悉的是饭店里油烟的气息丶钞票的触感丶阿爸操劳的背影,至于更远的未来,像店外被热浪扭曲的街景,看不真切。他张了张嘴,最後只吐出两个字:“……真不知。”
尹柏萧似乎就等着这个答案。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更强的压迫感:“这双手,只用来数钞票,可惜了。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为国家效力?”
“国家?”陈舒然眨眨眼,没太明白。
“入伍。”尹柏萧吐出两个字,清晰而有力,“来军队。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天赋,你的手速丶你的专注力,在特殊部门会极有价值。那里有比数钞票更重要的东西让你‘数’,也能给你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尹柏萧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更强的压迫感:“这双手,只用来数钞票,可惜了。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为国家效力?”
“国家?”陈舒然眨眨眼,没太明白。
“入伍。”尹柏萧吐出两个字,清晰而有力,“来军队。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天赋,你的手速丶你的专注力,在特殊部门会极有价值。那里有比数钞票更重要的东西让你‘数’,也能给你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入伍?当兵?”陈舒然吓了一跳,眼睛瞬间睁大,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他下意识地後退了半步,後背轻轻撞在身後的货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军队”这两个字産生任何关联。那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纪律丶钢铁和未知的风险,与他熟悉的丶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家传饭店,截然不同。
柜台後的动静虽然不大,却足以惊动厨房里的人。
帘子猛地被掀开,陈平快步走了出来。他约莫五十岁,身材不高,略显瘦削,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脸上带着常年被油烟熏染的痕迹和操劳的疲惫。他一眼就看到儿子脸上那抹惊慌失措,以及柜台前两位气势不凡的军人。心下一沉,他立刻堆起生意人惯有的丶略带谦卑的笑容,快步上前。
“两位,有什麽吩咐?是小店的东西不合口味,还是小儿有什麽得罪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将陈舒然往自己身後拉了拉,这是一个父亲最本能的保护姿态。
尹柏萧的目光从陈舒然身上移到陈平脸上,审视了片刻。他没有回答关于食物的问题,而是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丶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动作沉稳而刻意。“啪”的一声,信封被不轻不重地拍在了还有些油腻的柜台上,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老板,你有个很出色的儿子。”尹柏萧开口,语气平淡,却自带分量,“这一手数钞票的绝活,是我平生仅见的快和准。是人才,就不该被埋没在这方寸之间的油腻柜台後。”
他用指尖点了点那个信封。“这里面的钱,买他一个前程,也买你饭店一个清静。让他跟我走,这笔钱,够你请十个夥计,安安稳稳过完後半辈子。”
陈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看了一眼柜台上的信封,那厚度刺眼。他又猛地转头看向身後的儿子,天明脸上那份未褪的惊惶和茫然,像一把刀扎进他心里。
血性,瞬间冲走了那层刻意维持的谦卑。
他的脸涨红了,不是热,是愤怒。脖子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他看也不看那信封,目光直直地射向尹柏萧,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响亮:
“什麽意思?喂喂喂,我儿子不是货!他的人生,无价!怎麽买?怎麽卖?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来称斤论两!请收回你的钱!他哪里也不去,就在我这里!”话语掷地有声,在狭小的饭店里回荡。几个零星的食客停下了筷子,紧张地望过来。风扇依旧嗡嗡地转,却吹不散这突然紧绷的空气。
陈舒然站在父亲身後,看着父亲并不宽阔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此刻却挺得笔直,像一棵迎风的老树,死死挡在他身前。他心头一热,鼻尖发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