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好依言落座,离他颇有些距离,“望尤公子长话短说,以及,您此前曾应诺我,有件物什或可助我为父立案,还请尤公子勿要食言。”
尤蘅面上微笑,“尤公子”之称倒是有趣,尤衍尚在时,他只配得个二公子之称,除却一身浮名虚誉,尤衍处处压他一头,可如今,尤氏本家只他一位直系公子。
“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祝好暗嘲,她对尤蘅是否言而有信不甚清楚,然而,她知晓,尤蘅不堪以“君子”相称。
“你们祝家,孕有双女,一位是你母亲,另一位是祝岚香,家道虽不算巨富,却可保衣食无虞,自古姻亲大事多是双亲做主,你的母亲与祝岚香也不例外,你的外祖母不舍将闺女嫁入旁家,是以,为二人频招赘婿,与城郊北村的铁匠兄弟结亲,虽是手足,气性却千差万别,你父亲向学,与你母亲研习绣技,夫妻二人在城中新张衣坊,生意不赖。”
“反观祝岚香之夫,却是个不成一事的,他只求安居,仍以打铁为生,她眼见你母亲鲜衣好食,加上自己的夫君沉郁无趣,心下生出不甘。”
祝好打断他,“你为何对我家如此稔熟?”
尤蘅失笑,“你姨母与我家家仆私通,诸事始末,皆自他的口中知悉。你母亲难産辞世,连及你父亲也一蹶不振,祝岚香因此愈发放肆,可她到底并未与你姨父和离,并借你母亲的亲缘,自荐照拂你的起居衣食,你父亲因丧妻之痛体况渐虚,难以兼顾你,又念及祝岚香的夫君是自己的胞弟,便请祝岚香长居在祝宅。”
“然她明面替已逝的妹妹照应遗女,实则是为与我家家仆偷情,乃至侵吞你双亲的産业,而祝岚香的夫君忙于锻铁,只一人栖身城郊北村。”
“某日,她与家仆私通被你父亲撞见,你父亲盛怒,要将祝岚香斥逐,甚至扬言教胞弟与她和离,祝岚香百般央求,更以你为由求得他的原宥,祝岚香表面与家仆断交,实则二人私情频密,家仆为我父亲暂理一家药坊,祝岚香一面唯恐私通之事闹大,一面想尽早侵吞你家的産业,她生出祸心,想借家仆之便将你父亲铲除。”
祝好的两眼已如烟雨蒙蒙,她浑然不知十指已嵌入手心,殷血浸甲,有如新染的绮丽蔻丹。
“你父亲疲弱,荑苓混药再好不过,可此药只许体魄康泰之人服用,未免歹人以此作祟,大成有律,置购荑苓者需持医师手书与钤印,然而,对于暂理药坊的家仆来说,此事不成难处,然他并无害人之心,可祝岚香怎甘于此?”
尤蘅将一纸文书置于亭案,只见纸表泛黄,四角卷边,显然年头已久,“祝岚香以参观为由,百般恳求家仆携她入药坊,她趁家仆不意,窃取荑苓,药坊的开支有详录,不出三日,此事便被我父亲知晓,家仆眼见你父亲因他之失殒命,自是惶惶不可终日,而祝岚香品行低贱,既得家産,怎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家仆?”
“她将家仆委弃,家仆又遭我父亲轰逐,他怎能不恨?”尤蘅将文书往祝好座前移来,“荑苓虽是祝岚香私窃,却只可将坊中遗失的药材记在家仆名下,此书便是她行窃荑苓的凭据。祝岚香虽以财帛命家仆守口,逼迫他远避淮城,然年经十馀载,金银早已散尽,他年前返回尤宅,乞求我父亲舍他一份差,我正好在场旁听,可我父亲并未理会此人。”
“祝姑娘,我知他行踪。”尤蘅以指点书,“时隔数载,仅凭一纸文书恐难为父立案,家仆曾想控诉祝岚香,奈何他一人独木难支,加之已收受祝岚香的财帛。可若你二人合谋,此事并非全无胜算。”
祝好望着他,心下冷笑,“尤公子,你有何求?”
“祝姑娘何苦将我比作大恶之人?我只不过……”尤蘅低喟,他望了眼内院败谢的春花,“我想同三娘说说话,可她不愿见我。”
“是,我曾以她母亲作局,令她难赴府衙对案,可我从未想将她的母亲推入死局!我多次遣人寻方大郎归家,也曾命家仆喂粥与其母,岂知为时已晚?”
祝好斜他一眼,声色激切,“你若不以她的一片赤心设局,她阿娘何至于饿殍?”
尤蘅面无悔色,只道:“我以家仆的行踪作为酬谢,只为见三娘一面,我知她信你,祝姑娘可愿与我做这个交易?”
“正因她信我,我怎能作践此情。”祝好起身,“我只将你今日之言转告絮因,馀下的,她自有定夺。”
……
妙理认得几个字,祝好此行已在家中留下字条。
一来——交代她行去何地,免得妙理忧心。
二来——若她在尤家险遭不测,妙理见她久不归家,或可禀官府寻人。
然则,她方出尤家高门,便见妙理急如风火地狂奔而来,祝好寸心猛跳,她在尤家未及半个时辰,妙理怎会这般吃紧?八成是出了旁的岔子。
妙理上气不接下气,憋红了脸道:“不好了!自南郡运往的丝织锦遭水匪劫掠!一匹未剩……”
南郡贩商只顾出售锦缎,不顾货匹承运,祝好置购丝织锦的三百两早已尽入贩商的腰囊,水路船只是她与旁家商贾共赁的,若因货船与船夫之失方可寻码头索偿,可遇着水匪却是无法。
祝好胸口发闷,干咳几声方道:“月泉码头可有遭水匪抢掠的商贾滋事?”
妙理迷惘道:“并未听闻,况且……只祝姐姐的货物遭水匪行掠了个干净,其馀商贾或多或少还剩些。”
祝好攥紧前胸,“可有船工遇险?”
妙理搀着祝好,她摇头,“无人遭水匪残害,祝姐姐,你大抵不知,月泉码头方换主事,正是祝亓公子,姐姐是公子的表妹,虽说祝夫人因谋陷姐姐下了牢狱,可祝亓公子应辨黑白?不若,我们……”
妙理惊喝,“姐姐!你手心怎麽了?”
“无事,我们走吧,妙理。”祝好声调平静,“此外,布行不必翻造了,付清劳工应期的薪给,将人辞了。”
妙理扶着祝好入轿,赶忙取出手绢缠在祝好渗血的掌心,“祝姐姐,我们去寻祝亓公子吗?”
祝好倚在车壁,拭去额间的冷汗,“不是的,我们回家,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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