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怜君既知她的来意,心口也彻底教石头子儿垒得闷堵,只强作平静地问:“翩翩,你也以为……大瀛只得教庆国吞并?无旁路可走了?”
“……阿吟,非是吞并,而是……”
“归降与吞并,此二者有何区别?”
祝好被堵得哑口无声,的确,归降无异于吞并,她不知当如何与人解释,还真并未以“庆”立国,而是以“成”为国号,立一新国,至此,庆与瀛再无国界之分,她是百年之後的人,也正是来自大成,与眼下千疮百孔的大瀛不同,她自然也无法立在未来的高处劝和如今的阿吟。
于瀛民丶于阿吟而言,是为亡国。
许久,寂静的夜里掠过一声寒鸦的哀鸣,有人落下一叹:“我明白,翩翩,可国中已无兵卒可征无粮秣可调……即使大庆出师,少则也需一月,整军要时日,行军也要时日……更何况,他们也未必将霞阳丶将我们以己国之待而待。”
祝好略一沉吟,问:“加之浦水的援军,竟一月也支撑不住吗?”
“粮草仅馀半月之数,朝廷虽勉强筹措了些,也得十日之後方可抵至霞阳,翩翩,真正的难处在于……”她望向帐外,好似横穿沉沉夜色,望见花江对岸驻扎的敌军,“若他们按兵不动,或只作小规模的试探劫掠,苦撑一月倒不成问题,若是……各部小国的联军决意拼最後一战……”
梅怜君迟迟不闻回应,打眼一看,见女子又自顾自盯着舆图东角的一处缺口了,她出声提醒:“此地为一处极险狭的深谷,一旦误入,若遭外军包抄,便是绝路。”
这时,女子映着微弱的烛光擡眼,“阿吟,你愿信我麽?”
她自然信她,打从初见,便已对她生出莫名的亲近之感,宫变更是蒙她相助,还有兄长……也正因信她,军营的守军方才不拦她。
梅怜君:“信。”
祝好倾身在她耳畔低语,退开时,梅怜君紧着眉头,“你疯了!”
“唯有一线可乘之机,便是在十日後。”祝好合眼,复又睁开,“为求稳妥,明日我打算上鹿谷,阿吟也可……再想想。”
……
第二日,祝好在一片喧嚷声中醒来,她匆匆理好外衫,未及梳洗便已掀帐出外。
一问方知,原是宋携青遣来护卫她的侍从追来了,梅怜君环胸立在一侧,微微含笑,一副“我皆明了”的高深怪相。
祝好被她盯得发毛,只得将人先领入营内,教他们几十衆也别闲着,可在营中搭把手。
随军用了半碗米粥并一张胡饼,祝好便同梅怜君辞行,执意亲自到东角鹿谷采采风,鹿谷距此地约莫几十里,往返须得一整日,祝好也不愿多添麻烦,无需抽调兵卒护卫,只点上十个宋携青的人随行,阿吟却不顺着她,道是宋琅遣来的人再如何十八般武艺,到底对霞阳的地形一无所知,便派昨日引路的张飒同行。
祝好略作思忖,不再推辞。
自晨至暮,一行人方抵鹿谷,好在此地不宜行军,行途中倒也不见敌踪,却不知可有各部小国的斥候窥见……思及此,祝好笑笑,纵然教人窥见,也无大碍。
此谷看似狭隘,实则不然,一旦穿过狭道,逐步开阔,空场可容千人,背面却是无路了,倚着处断崖,祝好俯身下望,见崖底一浅涧,崖壁不算陡峭,也不算高,约四丈许,不过于行军而言,无疑是条死路。
祝好再一探,脚下的石子却磨得簌簌响,惊得一侧的张飒忙拉着她,“祝姑娘来鹿谷究竟是作甚?崖上多碎石,万一失足……”
祝好的视线落在他攥着自己腕处的指节上,张飒的面上冲起薄红,慌忙松开,只听她问:“对了,鹿谷方圆数里可有走兽飞禽?”
言谈间,一蒙面侍从朝祝好递来水囊,此人自称脸上有一大黑斑,故而自小掩面,名唤王点,祝好依稀记着自宋府动身时并未见过此人……又见此人上前递水囊时似有意无意地隔在她与张飒之间。
张飒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有的,鹿谷一带的走兽多着呢……”
话音戛然而止,二人对视一眼,虽不再言声,彼此却已明了,只因一路而来,方圆十里竟不见飞鸟掠空,也不见走兽的行迹。
祝好凝神片刻,道:“附近应有一道清渠吧?带我去看看。”
张飒领命,引一衆前去,离得不远,驰马没一会便到了。
以“清”为名的水渠此刻却浑浊不堪,水面的浮泡滚着渠底的淤泥,衆人见祝好捧起污浊的渠水竟是往嘴里送,王点急了,“夫人,属下试属下试……是要喝……吗?”
他一打岔的功夫,祝好手捧的渠水也已从指缝漏干净了,她微微颔首,倒是一侧的张飒听得“夫人”二字如遭雷击,昨日至今日暗生的些许旖旎心思也被劈得淡去大半。
“如何?”祝好问。
王点嘴一抽,心知她问的自然是渠水的滋味,虽不解她的行径,王点仍忍着口舌间的恶心细细品味一番,皱眉答道:“……不知怎的,有些苦涩。”
祝好转而望向张飒,“此渠平日里也如此浑浊麽?”
张飒思量一二道:“我邻家的长兄几年前曾来此处打鱼,渠水清可见底。”
“好,我知晓了,多谢。”
衆人却不明祝好晓得了什麽所以然。
去罢清渠,一行人又随祝好在方圆几里地晃荡片刻方回,将至军营时,便觉气氛有异,离得尚有一段距离,遂已听得营中隐隐传来哀声,衆人心头俱是一紧,驱马疾行,待近了,透过营栅便见空地上或坐或躺近百伤员,一问方知,今日以秋狄为首的部落小国率三千人马,绕花江自北偷袭营帐,虽未深入,却趁乱劫走部分粮秣,更在江岸高声挑衅,此举无亚于狠狠打了瀛军的脸,磨其士气。
祝好不多作停留,近日她已见惯血腥拼杀,虽有恻然,面上却已能维系常色,阿吟正在幕府与裨将议事,祝好不便打扰,只在帐外静候。
今夜无星月,浮云惨淡,好在风色不冷,一个时辰已往,祝好见裨将渐散,方才撩帘入内。
梅怜君满面倦色,银甲上犹沾血渍,素来遇事逢笑的她,眼下却肃着眉眼,见着祝好,哑着声问:“刚回麽?怎的这般晚了?原以为一个时辰前便当回了。”
“以求稳妥,难免仔细些,故而晚了。”祝好见帐中有水,便自袖里扯出随身的巾帕,蘸水为她拭去银甲上的血污。
待盆里的水渐红了,忽而听她问:“祝好,你有几成把握?”
祝好拧帕的手一顿,一双映着水波的眼却坚定地迎上她,“只我,不足三成。”
末了,祝好莞尔,“但若算上阿吟,五成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