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至大门,甫一敞,谢上卿眉尾不受控地一拧。
谢上卿盯着来人,傻眼道:“不是,你临祝宅所为何事?”她略扫施春生微微隆起的袖,“你不会是想当面对质吧?你疯了?!世上哪有什麽魂灵重回阳世的说头?我尽是瞎诌的!合着你前几日向我借宋琅的亲笔,是为今日这一遭?”
她虽在施春生跟前论及鬼神志怪,可她自己却是不信的,那不过是她觉着无趣,胡编逗弄施春生的把戏而已。
谢上卿之所以登门祝家,只为求祝好请她的夫君与谢琚见上一面,以全她曾祖父的遗愿,就算祝好的夫君只是她的夫君,然则,若与宋琅生得逼肖,起码谢琚心头的遗憾会少个一星半点呢?
谁曾想,施春生这个夯货……
“谢姑娘,您曾祖父藏集的手书,施某定当完好无缺的归还。”
只撂下这麽一句,施春生遂入宅门,谢上卿付之一叹,却是不理,她自顾自在街沿拦下一辆车舆消失在鼓噪的闹市。
施春生立地轩敞的宅院,石榴古木花攒满梢,未干透的泥砖里却践入朵朵残花,他未见宋携青,也不打算打搅祝好。
他在石雕圆桌前就坐,自袖取出笔墨纸砚,随之在侧近的浅池舀起少许水,待施春生将墨研好,上方忽然传来枝叶簌簌声。
施春生仰首。
榴木花枝的掩映下,有一人倚在其间正垂眸望他。
施春生遥遥作揖,“今早施某途径赋玉裁,方姑娘托我将一纸账单送来予翩翩落字,因念及翩翩缠绵病榻,宋公子既是翩翩夫君,书名亦是一样的。”
宋携青自榴木跃下,他身姿翩然,动作流畅,施春生只觉轻风拂面,宋携青的脚尖已然点在砖面。
他朝施春生擡手。
施春生将账单递予宋携青,随即步至桌侧为他取来吸饱墨汁的羊毫。
宋携青执毫一笑,他自然知晓此人因何而来,他以笔抵在下颌,不假思索道:“你若执意窥知,那麽……让你如愿。”
他已经多久不曾正儿八经地提笔了?宋携青记不清,是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时已经久,他无法保准字迹如旧,不过,既然身前之人一心求证,他倒也不是不能仿迹。
宋携青执掌羊毫在其上流转,只一会儿,遂将书好的账单及犹在滴墨的羊毫还予施春生。
施春生眼观纸面上的三字,其迹挥洒自如,起势力遒,敛势飘逸,偏又字字端正,内蕴劲骨。
他道不清是何滋味,压根无须比照谢上卿借予他的手书,只消亲睹其人亲笔,以及眼前人的字迹,施春生遂可敲定,此二人绝对……
除却那个年及十七状元及第丶得瀛帝赏识擢太子太傅,弱冠之年贵为一国帝师的宋琅得以书此迹,世间恐难寻得第二人有此神迹,何况此字与谢琚藏集的手书别无二致,若是他摹其迹,当为童子功,可他好端端的缘何临摹宋琅之迹?
倘使非得纠异,起笔与收尾稍显毛糙,这也无怪,毕竟那人生自金堆,前生所用定当是无上上品,执最好的羊毫,蘸最好的徽墨。
笔尖未尽的墨水嘀嗒,将他银白的袍角氤氲成混沌。
施春生艰涩道:“你,当真杀了他?”
他并未指名道姓,亦不多言其它,宋携青杀过不少人,此时此刻,仅凭施春生的寥寥几字,已明他意指何人。
“是。”宋携青答得干脆。
“……为何?”
“闵予既然做了,我便得给一个交代。”宋携青揶揄道:“他与你,远隔数代,你倒是念着祖辈之情。”
“宋公子,折煞我了。”施春生攥在细软的笔尖,黑色的墨汁沿着掌心下淌,“为人者,若连自己的胞弟皆可平白杀害,待自己的妻,能好哪去?”
“今日种种,连同字迹,若只是宋公子的玩笑,自是最好,若一应为真,我定不遗馀力教翩翩识清你此人……让她脱离你所筑就的樊笼。”
“留与你的时日不多了。”宋携青瞥眼祝好所居的屋宇,“若你决意同她诉情,望你趁早。”
“我自晓翩翩的身骨,然我不同你一般,妄断她人命危浅。”
“施春生,谁与你言,她命不久矣?祝好她——长命百岁。”宋携青轻嗤,眼底明灭可见,“你,会错意了,我所指的时日不多,绝非她的命数,而是,你寥寥可数的良机。”
……
今日的艳阳令天上星斗得以冲破云雾,院内异香扑鼻,此宅的女主人在新岁播种的霞草终于绽了苞。
宋携青斜倚祝好所居屋舍的檐廊下。
倏而,自云天飘落一片熠闪金辉的叶,他不由自主地擡手,其叶落在他的掌心。
宋携青顿觉一股熟悉的气息逼近,他将金叶隐入手心,再不见其影。
池荇显身时,但闻居室频传剧烈的干咳声。
旋即,宋携青信手掐诀,一粒似萤虫的光点飞入居室,只一瞬,咳声骤止。
池荇凭栏调笑:“你倒是爱妻如命,此前竟不知携青君这般会疼人,对姑娘家如此,更是头一回。”
“不过……”他意有所指地道:“这些个无关痛痒的小事倒也无妨,只休要干些花市话本之中,那些半癫半疯之人为爱人逆天改命的愚举,祝娘子馀下的日子,你与她如何缱绻情浓皆可。”
宋携青遥望天阙新星,疏懒道:“言下之意,逆天改命,绝非了无胜券。”
池荇目露深究,“成者,亦不可全尸骨。”
“宋携青,休要犯蠢。”
宋携青不答,付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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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46章关于谢琚的年龄及前半段细节有些更改,已修
可看可不看,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