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冷水只一眼,教他方寸大乱。
新芽破雪,春阳映照四野,草甸之上,最後一捧雪粒子也彻底消融,东风吹散凛冬的寒气,迎来煦煦春令。
上年妙理毒伤初愈,祝好便已将她的卖身契归还,不过妙理并未远走祝宅,而是选择跟在祝好身侧,祝好倒也随了她,又为妙理拔高了些月银。
得亏妙理尚在左右帮衬,历年初春无不忙碌,不只是大地春回,亦是各行各业的回春时节,尤其是祝好的布衣行,一到开春,淮城的小娘子亟亟踏破衣楼购置新衣,何况再过十馀日便是大成立国百年,据闻国诞之礼陛下可是会出宫与民同庆,乐府为此揽尽擅乐弄舞的女郎筹组大典,举国上下翘首以待,淮城有些门第的小娘子自是少不得与双亲入京看热闹。
小娘子出行,还是前往京都,置办新裙是必不可少的,祝好与柳如棠为着新衣也是下足了功夫,方絮因成日描绘裙样指腹起了不少茧。
柳如棠的女儿乔眉上年随陆小公子入京医治手伤,虽则结果差强人意,奈何乔娘子分外争气,割舍箜篌习得一手吹乐,而今凭着一支箫在乐府混得风生水起,不时受召入宫为公主与太後吹奏,国诞大典亦是榜上有名,为此,柳如棠今一早啓行往京都去了,生恐半道横生意外耽误行程,错失女儿在大典上大放异彩。
昔年祝好落坐依水街的赋云裳因着未仔细勘察住地百姓的经济条件,做得尽是些无本生意,不日便草草关张,直至今年开春,祝好灵机一动,将琼衣楼与赋玉裁制衣剩下的边角料制成香囊或旁的小物,若是大些的面料即可直接作衣布售卖,如此,不但大程度减少了浪费,而且虽是边角料,质地与成色却名列淮城前茅,再者压了大半价钱,同依水街赶墟抛售粗匹麻布的叫价相差无几,偏又好看得多,赋云裳新张没几日便已来客不绝。
相对的,祝好这程子可谓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再如何忙活,她今日也当将衣铺上的事暂且一放。
祝好换上素服,髻簪白花,行至李家时,恰巧撞上方絮因,她的身後不远不近跟着陈词。
三人俱是白衣裹身,陈词按理与李沅并无瓜葛,只因他上年与方絮因相撞,心底始终过意不去,方絮因一向是个好脾性,怎奈此事恰与祝好有关,虽是她不慎撞上陈词,到底是因这一撞将祝好托付的纸团遗失了。
方絮因认定因此耽搁了援救祝好的良时,她一面恼自己毛手毛脚,却知此事与陈词并无多大的干系,奈何陈词偏偏往上凑,再怎麽好脾气的方絮因也懒得搭理此人,李沅田间得闲便在衣铺任零工,一来二往同陈词见得多了,几人倒也勉强称得上一句熟悉。
三人今日同行李家只为赴李父的丧宴,几人相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默默无言地踏入门槛。
简丧薄葬,前来李家吊唁的只相对亲厚的几个亲故,而後便是祝好三人。
李沅的父亲葬在郊林,三人简单用过丧饭,不顾李沅的劝阻,一路随行丧仪送行李父。
最後一抔土是李沅亲手埋下的,她的面上没有太多的伤情,其母刘氏倒俯伏在葬土哭成泪人,所幸刘氏的失心疯已有好头,平日虽也少不得犯浑,不时亦有清神之际。
李沅就着麻衣将手中的土屑揩尽,她搀起母亲,眼底流露感激,朝侧近的祝好道:“父亲走时,并不痛苦,相反,死前竟好了一阵,父亲紧紧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他为夫为父,卧榻十馀载一无所能,牵累母亲与我,父亲说,死了于他而言方是解脱。”
“我好似赌输了,又好似没有输,父亲临走时告诉我,与其一辈子僵卧不起,口不能言丶无知既无觉,只能受人侍候,他很感激在生命的最後关头得以清清楚楚地将我与母亲映在眼底,抚摸我与母亲温乎的皮肉,父亲噎噎咽咽,合抱母亲与我直至气绝,父亲之所以能够不留遗憾地安去,母亲的病症也得以见好,还得多亏翩翩敦请陆小公子留驻淮城的医属。”
丧幡在林间飞扬,冥钱在尚未压实的葬土旋卷,不防搅进一衆人的心境翻起悲怆,郊林却是一派春景复苏的模样,翠笋破土,尖凝清露,试图将此地的凄怆抚平。
祝好触景生情,她不可抑地寻想故世的双亲,追怀年幼的自己伶伶仃仃地跪在灵堂,眼见如今哀戚的母女二人,眼眶俱已润湿。
“阿沅,我何曾助你?不过是陆小公子的医属返京途径李家,我才顺口提了一嘴罢,诊治令亲的皆是医师,并非是我,何须言谢?”祝好的视线顿在新镌的碑上,“阿沅却可怨我,我情知永失父亲的苦处……”
言及此处,李沅坦然道:“翩翩,你与王医师切莫自疚,行针前王医师已然再三叮嘱,贾圣医遗世的勾魂针法早在百年前因朋党之争焚毁,後世只堪堪残有东零西散的针迹,百年来,各道医士尝试勘破勾魂针法,流传市井的针法便已不下数十,王医师亦已言明其间风险,是我与母亲执意一试,既已蹉跎十馀载,不曾一搏岂知结果呢?”
“何况,就算是因此针拉垮父亲的身子,可父亲体衰长年,原就没有多少时日,因着王医师的针法才误打误撞好了一阵,不至于僵死卧榻,父亲方能不留遗憾的离开,这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选择,若是针法可成,王医师即可以其针救治更多的病患,如今告败……”
李沅擡眼,总算流露一丝怆然,“亦好规避有误的针法,再怎麽说,也是一桩不那麽差的好事?我的母亲也正因你请来的王医师才有了起色。”
“翩翩。”李沅努力一笑,她将提了一路的篓子揭开,里头用棉布裹着一枝桃花,“父亲对我说,他此生与母亲结亲,又有了我,是他之幸,却是我与母亲的不幸,父亲说,临去熬过了冬,得见阳春的第一枝桃花,此生足矣。”
“人生在世,难免有憾,我们活着的人在于想法子走出这些遗憾啊。”
她将桃枝栽入葬土,待桃枝扎根,新芽萌生,唯愿埋骨此地的父亲能够年年得见初春的第一枝桃。
……
琼衣楼在柳如棠入京後全权交由祝好与方絮因主理,天色已晚,二人也是方从李家而归,楼里的雇工早已走净,祝好不动神色地扫眼在一侧打理各式红匹的方絮因,祝好擡手压下置着布帛的承盘,“尤家与祝宅顺道,我送吧。”
“绘制婚服的是我,你如何送?届时,尤家头一个要找的也是我。”方絮因接手承盘,“祝掌柜,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私事与公事我怎会分不清?还是你觉着,我会为一个旧人而难过?当年可是我不要的他。”
她伏在祝好耳畔,悄声:“传闻歧州的万俟小姐其貌平平,一张麻脸,我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