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谢琚生死于他,便也没了分别。
松鹤居自宋携青远赴瀛都入仕,已长年无人栖居,宅中仆从散了个七七八,只留下小衆侍奉已久丶扎根的老人。
含琅轩内,一室寂谧。
游医收起把脉的三指,连带取下扎在宋携青额间的几枚银针,祝好见状,忙上前一步,轻声问:“如何了?”
此医游历周国多年,凭着一双回春妙手曾入各国为君主望诊,此番途经淮城,祝好不惜重金,且“三顾茅庐”,方将人请入宅邸。
“夫人,见城主形容憔悴,印堂生黑,老朽才疏计拙,不敢妄断城主无病,但……”游医捋着山羊胡,沉吟片刻,对上祝好忧切的眼道:“依老朽的医术深浅所见,至少老朽未探出城主有中毒之象,亦未探出绝症之征,还请夫人再请高明。”
祝好缓上半口气,另半口仍淤堵在心头。
是了,宋携青既已辞官返淮,宋游便急不可待地将城主之职交还他手,宋携青为借道庆军,自然也不再推辞,眼下诸事看似尘埃落定,宋携青却日渐消瘦,神色憔悴,昨夜……她甚至撞见他呕湿一帕子的血,事到如今,宋携青竟还想着瞒她!
祝好已敦请不下数十位大夫看诊,不知为何……皆无定论。
游医叮嘱一二平日里调息养身的方子便拎着药箱去了。
宋携青虚倚在枕间,指尖轻轻勾住祝好垂下的小指,“看罢?我早说了无碍,翩翩你啊,非得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若真有什麽病症,何至于一个大夫也诊不出呢?我纵能串通一二人,难不成还能将你寻来的整整三十六位大夫都串通不成?”
祝好狠狠剜他一眼,使牛劲掐住他缠上来的手腕,“宋携青,可知你如今是何模样麽?”
言罢,祝好从台上取来一面铜镜,递至宋携青眼前——面白如纸,瘦皮包骨,眼窝深陷,唇上半分血色也无。
“……许是……”
“你住口!”祝好眼睫轻颤,冷笑着打断:“朝务繁杂?无暇休养?宋携青!你已辞官一月!你我也已回淮城十馀日!我埋在地底都调养得差不多了,你呢?一日胜过一日的憔悴……如今似个饿殍而死的阴鬼……”
宋携青低低一笑,“怎麽,夫人这便嫌弃我了?嫌我羸不支衣,嫌我容颜憔悴,嫌我……不行了?”
祝好上手一把捂住他的伶牙利嘴,此人论及要处回回不正经,掌心忽地被柔软湿润的一物轻轻拂过之後抵住,她面上登时一烧,愤愤垂手埋头,声色闷闷地:“我如何嫌你弃你了?既已起备婚仪,我还能逃了不成……”
声色渐沉,她忽而黯下眉眼,“只是……”
宋携青知她之忧,与她垂落在褥子上的手十指相扣,“母亲素来如此,她从不囿于深宅大院,即便与父亲和离再嫁,也未曾改弦更张,不论是我抑或是闽予,与她相聚的日子皆寥寥可数,母亲不喜拘于一地,长年游遍四野,如今不在淮城,原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正因知晓母亲的性情,是以,无须非得寻回母亲主持婚仪,若母亲愿归,她自会归来,无人困得住母亲……”他顿了顿,微微一笑,“若母亲在外寻得新的天地,不归……倒也是好事。”
祝好静静伏在他的胸前,她如何不明白呢?
她只是不解,按原先的命数,他的母亲应当殁于淮河,既如此,他的母亲不应身在淮城麽?莫非连她的命数行迹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灵台之上倏然落下一缕细线,祝好趁机捏住,为神时的宋携青曾与她提及他的母亲亦非凡身,祝好不由联及阿悟,如今的庆国军师还真……其中到底有何玄机?
她想破脑袋,也未能从纷乱纠缠的线团中理出尾线,反复思量间,只觉额角隐隐凸痛,然而转念一想,她至少也阻止了几桩祸端,如今五部小国在庆丶瀛两军的铁骑下节节溃散,连及达拉也不得不隐入更深处的荒蛮之地养精蓄锐,是以,淮城万不会再有屠城之祸,他与手足亦不致反目成仇,母亲也不会不明不白地投水,宋携青……也不必自戕了,对吧?
如此,已是很好。
俩人相顾无言,任由透窗的暮色在相望的眉眼间缱绻,直至小轩外游来轻响,“夫人,遂平帝姬请见。”
祝好擡眼,正对上宋携青温润的眸色,“明日大庆开拔,公主既决意随庆军一同入瀛都,想是与你亲自话别。”
这程子,江临常与她品茶叙话,闲步于淮城大小街市,帝姬虽不能言,二人却很是投机默契。
祝好略整形容裙裳,迎至花厅,一眼便瞧见江临正往水玉缸内撒着鱼食,方寸之间,红鲤翩跹,听闻原是先帝赏赐与栓子的小宠儿,却教栓子拔落大半鱼鳞弃于冬池,帝姬见了,溺水相救,结果宫人随江临在冬池扑腾半晌,只捞着几根绿藻,帝姬因此烧寒近月,末了,好在宋携青途径冬池捞出锦鲤。
江临见祝好入厅,颔首为礼,待二人落坐,江临比着哑语,随行的侍女代为转述道:“帝姬此来,一为与夫人拜别,二为缸中锦鲤,连日车马颠簸劳顿,小鱼儿干瘦不少,时时翻着白肚儿,帝姬想托夫人代为照料,待在新都安顿妥当,处境……若是过得去,届时,再将鱼儿接回。”
祝好自然应下,心境却如水玉缸内泛起的涟漪层层波澜。
大瀛既已归降,届时不论将新都定在何处,也不再作瀛宫,而阿临作为亡国帝姬,想来多有掣肘。
二人相携着在厅前打上几局叶子牌,眼见天色已晚,江临起身拜辞,离去前,她取出一纸花笺,侍女研好磨,只见江临手执羊毫在笺上飞转,一尾肥墩喜庆的小鱼儿眨眼间便跃然纸上,右下角以簪花小楷工整书着:“濯水便托与翩翩照拂啦。”
祝好猛地擡头,眈着水玉缸内正吐泡飞游的锦鲤,她恍惚忆起百年之後已化作人形的娇俏女子,笑出声来。
……
月上琼枝,银辉洒落一庭。
还真与宋携青隔案而坐,欲往他盏里斟酒。
宋携青抵住酒壶,“翩翩不许我饮酒。”
“……”
无声胜有声,他已读懂还真眼底的戏谑。
“真不随我回瀛都?”还真自斟一杯,仰首饮尽,“新朝初立自是百废待兴,我正缺携青君这样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