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动不动就要砸人脑袋的少年了。
有人欠账,他不催。但那晚,对方家会因出现一堆烧焦的破电线而断电。
有人试图插手他地盘的回收站,第二天废钢堆里,便多出一根血迹斑斑的撬棍。
他的狠,藏在沉默里,像暗流,悄无声息却足以撕裂对手。他心知肚明,那种无瑕胜利的荣光,从不是为像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城南废钢交易市场的早晨,一锅馄饨还没煮熟,岳剑已经签下了三车旧钢筋的回收合同。风呼呼地刮着,他站在高高的货车厢顶,一身灰大褂,嘴里叼着烟,像城头挂旗的将军。
他的风头,不是别人给的,是咬出来丶拼出来的。
但就在他准备跳下车时,他突然看见对街那口老井旁,有个拄拐的白发老头,在晒太阳。
那一瞬间,岳剑心里“咚”地一下。
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但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句多年前的话:
“你以为拳头能打赢命?小狼崽子,有些东西是你咬不动的。”
烟头烧到指尖,他却没反应,只是眼神怔怔地落在井边那团白光上。
“万福源”後门是一条隐蔽的巷子,每晚喝差不多的时候,岳剑会独自走出喧嚣,点一支烟,站在街角的冷风中。他向来话少,却习惯在人声鼎沸之後独处几分钟。那是从监狱里带出来的习惯——学会在热闹中聆听寂静。
他正抽着烟,风里传来一段琴声。
不是那种花枝招展的舞厅曲,也不是流行歌手的油滑转音,而是一种安静丶克制丶沉着的旋律,像夜雨落窗,也像心事沉杯。
是钢琴。
如今很少有地方还请人弹钢琴了。
岳剑循着声音走过去,穿过几家铺面,来到一栋独立的建筑前。门头上挂着发旧的招牌:“静吧”。
他站在门外,迟疑,却未迈步进去。
玻璃门後,光是暖黄的,一架黑色钢琴立在舞台中央,琴声便从那儿缓缓飘出。琴凳上,一个女人背对着门坐着,一身素白长裙,肩胛骨纤细分明,仿佛随时要被光影抚平;指尖触键轻柔,像是在拨动岁月沉积的脉络。
那旋律并不张扬,也不急于取悦,节奏含蓄而自持,只在低声倾诉。只有真正懂的人,才听得出她心底的声音。
岳剑手中的烟头再次烫到了手指,他才後知後觉地松了手,烟头坠地。他想走进去,但脚像钉在地上。
女孩的白裙干净得不真实,和他如今所身处的世界太格格不入,却与他年少梦中那个模糊背影,惊人地相似。
一曲终了,女孩站起身,走向吧台。光线斜斜打在她脸上——带着渗进人心的温度,从旧时光深处走来。
她对酒保笑了笑,那笑容落进岳剑的眼里,轻得像只手,悄悄按住他心底那道旧伤口,没用力,却让他心头一紧。
她不是他梦里的女孩。
可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早已在漫长岁月里等过这琴声,等过这个背影。而他的心,也早在不知名的时刻,已为她预留了位置。现在,那扇紧闭的心门,正被这琴声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撬开。
她转头望了一眼窗外,像察觉风的动向,又像只是听了一下夜的声音。
那一眼,却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命里。
他转身离开,而她,回到了钢琴前,弹下今晚的最後一首曲子。
深夜,归心走出“静吧”,身上多了件薄风衣,看到一群人站在巷口,一个冷肃的男人将一摞钱甩到一个胖子的脸上,冷冷地说:“我送你一车废钢,不是让你倒卖给我对家的,这是你的医药费。”
胖子刚想解释,岳剑手一扬,收到信号的贾小七上前就是一拳,将人砸进报废的车胎堆。
岳剑不紧不慢地转身,对身後的贾小七说:“让他滚远点,以後别让我再见他。”
归心站在暗处,吓得愣住。
但下一秒,转过身来的男人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他走进灯下,神情平静得好似刚刚什麽都没发生。
错身的瞬间,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屏住了呼吸。
那一刻,有团未出声的惊吓撞了下心口。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是要将映在眼底的纷乱和不安一并驱散。
她并不知道,那一口气,竟成了她与命运之间,第一个悄然落下的伏笔。
而在错身的同一秒,他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白——藏在风衣之下的裙角,在风里轻轻摇了一下。他看见她的侧脸消失在风里,眼角还残留着她发丝拂过的轻影。她的气息带着琴声未散的馀温,在他鼻尖轻轻掠过。
她的心底,也隐隐留下了一个模糊的片段——那个男人眼里像火柴划亮的一瞬怒意,还有他耳朵上,那颗落灰般不起眼丶却在某一刻倏然发亮的黑痣,是命运悄悄放进她视线里的一颗子弹,静静卧在命运的扳机上,等着机会引爆。
那时的她,还不认识那个叫“岳剑”的男人,也无法预见,此後漫长的人生,将与他紧紧缠绕,如同命运不小心打了一个死结。而在她琴声回响的角落,有一个男人,悄悄种下了对她的爱。
空气很清,城市的风里,有一种新的味道,带着温柔丶沉默,却令人心动。
他们都还不知道,今晚的风为何有些不一样,像是悄悄藏了一颗心跳——只因那风里,有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