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除夕那晚,她说得那麽干脆:“我们要去岳剑姐姐那儿。”
她不是想抛弃归心与岳岭,而是自知——自己没有脸再留下。她走得干脆,因为她早已知道,留与不留之间,并没有中间地带。
岳剑的遗像,她一直没挂。不是忘了,而是不敢。
她怕深夜独坐时,那张照片会在沉默中问她:“妈,我到底是怎麽死的?”
那是她人生里唯一一个不敢正眼看丶也不愿回忆的儿子。
她选择了背对着那张遗像,用离开来偿还,像一场无声的赎罪仪式。
只是现在,当归心用同样冷静的语气告诉她,“我们也搬走了”,她才终于明白:轮到她被留下时,那种被温柔决绝切割的痛,到底有多深。
她喉咙发涩,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室外的光洒在脸上,她却像个年老的影子,被岁月剪得单薄。
她没再打电话。因为岳岭的未来,她们已经没有资格参与了。
她闭上眼,忽然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痛,不是争吵,不是撕裂,而是一个温柔的转身,从此两不相欠。
而她,终于也有了踌躇的时候。
和客厅一起陷入一阵久违沉寂的,还有另一个房间。
岳久兴的房门其实半掩着。那对母女的对话,从头到尾,他都听见了。
屋里光线昏暗,他靠在床头,眼前摊着一份老旧的《工人日报》,页角卷起,没翻过去。
老花镜压在鼻梁上,镜片映出报纸的字,却无法折射他眼底的空洞。目光落在上边,穿透了纸张,穿透了时间。
他这一生守规矩丶讲原则丶管设备丶护工人,连厂里一个水阀漏不漏,都要亲自过问。可岳剑死的那天,归心说,那锅火“是点着了人丶而不是点着了菜”,他那时的心里,穿透不进任何东西。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败。
他知道康如清有错,但他也知道,他一辈子都不擅长拦女人的情绪。
她要搬去女儿家,他没拦;她不想留下归心母女,他也没说“别这样”。
如今,听到归心带着岳岭走了,他心里像被人抽了一下,疼得迟缓丶又麻木。可与此同时,又像卸下一块大石——
这孩子,终于不用夹在他们之间,被“亲情”这个词牵来牵去。
他微微仰起头,靠着床头闭了闭眼。
心里不是没有伤感,只是太沉重的日子过久了,反倒不敢太用力地悲伤。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不是孙女离开他们,而是他们,早就配不上继续被她牵挂。
他听见岳琴芳在厨房碰碗的声音,康如清来回走去倒水,又回到茶几前。
一家人,都还在——可也都散了。
他睁开眼,摘下老花镜,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又慢慢推远了些。
镜片在灯下闪出一层模糊的光,他没再看一眼。
电视仍旧播着,一帧帧影像无声滑过,就像许多记不清的日子——从此,再不需要看得那麽清楚了。
————
归心打完电话後,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连周围的声音都变得分明起来。
岳岭趴在房间门口的地板上,脚丫暖得像一块熟透的糯米糕,一前一後地摇晃着。电视屏幕中,正播出一档国际新闻栏目。
画面中,一个外国人的背影,站在高山寨子的村口,身後是一排彩色的木屋和笑着的孩子们。记者配音里介绍:这是一项跨文化医疗传播计划,由国际文化基金会牵头,目标是以“文化嵌入+健康教育”的方式,改善偏远地区儿童,对基础医疗知识的认知……镜头一转,她认出了那人——是Peter。
他穿着简单,袖口卷起,正和几个孩子围在一张木桌旁,用拼图讲解什麽。孩子们的眼睛一眨不眨,那是归心熟悉的神情——一种全然信任的注视,就像岳岭听她讲睡前故事时那样。
旁白声继续:
“这项计划由PeterD。Carlton教授发起,联合了六个国家的高校丶文化机构与公益组织。团队成员深入少数族群聚居地,通过采集当地口述传统丶童谣与信仰体系,设计出更具文化适应性的健康科普内容,试图打破‘知识传达只靠翻译’的局限——在这项计划中,文化不是障碍,而是通道。”
归心下意识地把电视音量调大了一格。她知道Peter一直在做文化传播的事,却不曾料到,他已走得这麽远,也这麽深。他不再只是那个在琴房里谈艺术理想的学者了。
她靠在沙发垫上,看着屏幕,突然有些说不清地东西触动了她。大概是那群孩子笑起来的样子,也大概是Peter在讲述项目理念时,说的那句话:“音乐,是通向灵魂的桥梁。”
在静吧,他对着她说过同样的话。
归心望着屏幕,忽然有种久违的情绪浮上来——那不是羡慕,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共振。想到女儿刚出生时,哄她入眠时唱的那些小调。
她忽然明白,音乐的落点,并不只在舞台中央,也可能落在孩子抓笔的手上,村口的土地上,甚至落在一段被听懂的方言里。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声音,其实是孩子们走进世界的第一个引子。
她伸手拿起遥控器,轻轻关掉电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她擡头看了眼窗外,那晚的月光像一层淡金色的纱,铺在阳台的栏杆上。
她想,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走出去——不仅是为演奏,更是为了回应那些琴谱之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