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已至尾声,行李已经托运,登机广播一遍遍地提示着时间在流逝。
岳岭背着双肩包,眼里噙着笑,也藏着点不愿说破的忐忑。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将要离巢的雏鸟,羽翼已丰,却还是回头望一眼母亲站着的位置。
归心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册子,封皮是已经泛黄的米白色厚纸板,边角有些翘起。
她没急着递过去,只轻轻翻开一页,纸张脆软,但上面的音符仍清晰。
她低声道:“这是二十年前,在静吧,有个人送给我的。”
岳岭看着她,没问那人是谁,只接过琴谱,小心地翻看。
那不是她练习时常用的《哈农》或《拜厄》,也不是大师名曲,而是一首又一首手写的小曲,左上角偶尔还有几句简单的英文字母备注。
归心望着她的动作,忽然笑了一下:“那时候我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记忆。”
她顿了顿,把琴谱封好,递过去时语气很轻:“现在,它可以是你的了。”
岳岭握着琴谱,感受到纸页间那些旧日音符的温度,像是某种久远情绪在缓缓靠近。
她忽然意识到,这本琴谱不只是母亲的旧物,而是母亲某一段情感的映照——或许那个人,早就以某种方式,走入了她的生活,只是她年少时未曾察觉。
她抱紧琴谱:“我会带着它。”
归心点头,眼里不见煽情的泪光,只有深深的祝福和未尽之语。
广播响起,再次催促乘客登机。
岳岭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身跑回来,抱住归心。
她没说“我舍不得”,只是在归心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妈妈,你放心,我会回来接你和我一起享受荣光。”
归心紧紧抱着她,声音低而坚定:“你去吧,妈妈会永远站在你背後——等你。”
岳岭松开她,最後挥了一下手,快步走进安检通道。
归心站在那里,眼神一点点随她消失在人群。
直到那道转角吞掉她的背影,她才後退半步,仿佛终于承认:从今天起,岳岭开始了属于她一个人的旅程。
她站了很久,手机亮了,是Peter发来的一条消息:
「我会在东京接她。放心。」
归心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转身走出机场,外头的天很蓝。
她没有哭,但路过玻璃墙时,她看见自己眼圈红了。
那不是难过。
那是,她终于把自己这束火种,送进了更辽阔的星辰。不是重来,而是终于可以不用回头。
午後,归心回到花音琴社。
屋内安静,空气里还留着一点晨间未散尽的香薰味。落地窗照进来的阳光,把木地板分割成一格一格的光影,像一个舞台,正在等待下一场演奏。
归心把包放下,角落里原来的那架旧钢琴,已经换成了三角钢琴。
琴盖半掀着,琴凳上,岳岭的那块灰蓝色坐垫还歪歪地搭着。
她走过去,伸手抚了抚琴身,轻轻打开盖子,却没有坐下。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阳光投下的影子。
那影子像极了岳岭——背挺得直,头发轻轻披在肩膀两侧,手指悬在空气中,仿佛正要落下一串最清澈的音。
一瞬间,她的心仿佛被某种柔光击中。
她也曾在岳剑去世後的那个冬日,回到家中,看见空椅子上仿佛还坐着他,头微低,像在翻一页报纸,那种锥心的影子,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她站在这道影子前,眼中没有悲伤,只有深深的敬意。
“她们还会再见。”
“就在她飞到高处时。”
她笑着打开谱架,翻到一首熟悉的老曲——《梦中的婚礼》。
这首曲子,她曾在搬离老城的前夜,一人独奏;那时候,琴声是送别,是失语的告白。
今天,她弹的,却是祝福。
音符缓缓流淌,落在空荡的琴室中,像一封写给未来的信。
她的手指不再颤抖,也不再迟疑。每一个音都像一块踏脚石,踏过女儿走过的丶也将继续走下去的那条路。
弹完最後一节,她合上琴盖,擡起头,轻声说:“岳岭,你是妈妈弹奏过最动听的一首乐章。”
窗外风轻,阳光像新生一样,不紧不慢地洒进来。
归心回家那天已经很晚了。
她洗完澡,随手从琴谱架上抽出那本《肖邦夜曲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