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透过窗缝灌进来,把那张旧奖状吹得哗哗响。可他心里也清楚,有些人一出生,命就写好了底色。他咬着牙忍住的是一口气。可这口气,还能继续撑多久?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个看不清名字的酒吧门口,听见琴声从里面传来,一个背影模糊的女孩背对他坐着,光洒在她身上,像是一道神谕。
他想走过去,脚下全是破碎的玻璃。他一眼认出来——那些是他砸过的窗丶踢过的门丶说过的狠话丶打过的人……他亲手弄碎的一切,如今全成了障碍。他低头看到自己脚在流血,却咧嘴笑了。
女孩转过头时,她的脸变成一副老者的脸。岳剑擡眼瞥他,那人皮肤干瘪,灰呢大衣垂在身上像风干的布囊,嘴角咬着半截残烟,仿佛从某条被时间遗忘的胡同里游荡出来。他一身破旧,满脸斑白的胡茬,眼窝深陷,其中一只眼灰蒙蒙的,如旧煤炉里熄灭的火星。
“你是谁?”岳剑语气不耐,眉峰紧蹙。
老者张口:“别往东走,那个地方会让你死一次。”
“你说什麽?”
老者睁眼,声音干哑:
“七月,有人叫你去。千万别去。你去了,会走得很远,但魂魄会落下,追不上你的身体。”
“我看起来像信这种话的人?”
老者顿了顿:“啧……”烟雾缭绕中盯着他,“……有些人一出生,骨缝就比别人多,风一吹就会裂。你这脸,这眼神,火气重得很。你这命,十八岁之前不改,往後啊,怕是要见血还债。”
岳剑快步踩进风里,一脚踏碎了一个易拉罐,声音脆响,像故意把老者的“预言”踩进泥里。
他猛地惊醒,胸口像被一只湿冷的手摁着,喘了几口粗气,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床上。窗外的风没停,像是梦里的那股劲还没走远。旧窗吱呀作响,屋里那盏昏黄的小灯摇晃着影子,像某种就要垮塌的预兆。
他揉了把脸,低声骂了句:“狗屁。”
他走到水盆前,忽然想起梦里那句话:七月,有人叫你去。
他低头,看见盆底那片晃动的水光,像极了梦里的琴声——温柔,却不知何时起,变了味。
他甩了甩头,拧开水龙头,把冷水扑在脸上。可他不知道——七月,一张纸,将他的一生错换了。
——
1983年7月7日,烈日似火,蝉声如潮。空气仿佛是被蒸汽罩住的玻璃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烫喉的燥热。在这场全国瞩目的考试日里,岳剑迎来了他人生中最静默而深刻的分界线。
清晨五点,城市尚未苏醒。
岳家老宅,砖瓦斑驳丶青藤垂落。岳剑站在院子里,用冷水猛地洗了把脸,任凭水珠顺着下颌滴入泛白的衣领。他擡头望向尚未亮透的天空,雾霭中那一点点浅蓝,像是他此刻心底的一道缝隙——不明亮,却足够让希望渗透。
“吃碗鸡蛋面。”母亲康如清在厨房里不容置疑地喊了一声。那是她一贯的语气,不带情绪,仿佛她的人生就是一纸命令和执行。
岳剑默不作声,走进厨房。桌上是鸡蛋面,一碗热,一碗温。母亲坐在对面,指尖夹着报纸,眉头却紧锁,显然没看进去一个字。
“今天的试卷不会太难,你要镇定。”她语速不快,却句句如敲钟,带着她身为教育局长的逻辑与信仰。
岳剑点头,只是把面吃得干干净净。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角,抿着烟,烟雾打着旋儿向上升起。他的沉默不意味着漠然,而是一种来自炉火与钢水之间的沉稳与迟钝。岳剑向他望了一眼,那双满是岁月刻痕的手掌,像是某种暗中传递的信物,让他心底有了隐隐的底气。
六点半,母亲给他安排的私家车已经候在门外。岳剑拒绝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反抗之一。
他背起书包,一个人走出家门,脚步不快,却铿锵有力。
时间真的是一把无声的刻刀,两年的时间,就让那个尚未抽条的少年,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骨架。现在的他,眉目清峻,眼神里隐着一层沉静的光,像水底压着的石。举手投足间,不再是少年的浮燥,而是一种让人下意识避让的分寸感。
他不属于这喧嚣的弄堂。
他像一头隐匿在暗处的猛兽,安静地伏着,不言不动。只是偶尔,那双眼扫过来,像是隔着一道围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起伏热闹。他不参与,也不曾真正远离——他只是站在局外,看得太清楚,便不肯轻易走进去。
他知道他与他们不同。
他们可以哭,可以闹,可以在情绪里摔碎一次又一次;而他不能。他是那个不让自己失控的人。他如果哭一次,可能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
他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棋子。他只是站在边缘,看他们争王称霸丶落子如雨,而他只是默默数着:谁先露出破绽,谁会踩中陷阱,一旦回头才发现,每个人不过是个被安排好的卒子。
他从不动情,因为他知道,一旦动情,你就被看见了。而一旦被看见,你就有了软肋。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从没人听清——“我不是不想参与。我只是怕,一参与你就输了。”
走在通往市一中考点的路上,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在热风中沙沙作响。几个早起扫地的环卫工,在路边慢悠悠地掸着尘土,他听见自己鞋底踏过地面的声音,在这个还没开始喧嚣的清晨,显得格外沉重。
考场设在一栋三层老校舍里,窗外烈日透进来,投下大片光影。岳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正前方是黑板,斑驳的粉笔印迹是时间留下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