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连岳琴芳都沉默了,半天没说话,她只是微着笑,拉着岳岭的手。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告别,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转身,而是命运的那条线被悄然划断,同时也是一段新生的开始。
白色捷达驶出老城区,街景渐渐在後视镜里模糊,仿佛过去的一切也终于肯退让一步。沉默像层积灰一样,落在母女之间的车厢里。
岳岭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拧了又拧,忽然打破沉默说:“妈妈,我小时候闹过一个笑话。”
归心没说话,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你还记得吗?你去幼儿园接我放学,然後去幼儿园旁边的银行,我看见‘兴业银行’四个字,那时候认字不全,只认得上边那个‘兴’。当时我特别兴奋,心想:‘哇,这个银行要是我爷爷开的多好!这样你就不用那麽辛苦赚钱了。’”
归心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就因为一个‘兴’,你就觉得是你爷爷开的?”
“爷爷名字里不有个‘兴’嘛。”岳岭咧了咧嘴,“那时候我觉得,带‘兴’的都是咱家的。”
归心轻轻一哼:“如果真是那样,你以为我能嫁进这个家门吗?”
车厢里忽地沉了一秒,仿佛有人不小心打开了某扇封着灰尘的老窗,尘风扑面而来,全是旧事。
岳岭回过头看她,眼底有一点笑意,也有点心疼:“我小时候哪里懂这些,就想让你轻松一点。”
————
那日,晚饭过後,岳岭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归心坐在她的床边,为她把最後一只行李箱拉链拉好。窗外的风吹动帘子,带着一点九月初秋的清凉。
岳岭突然开口:“妈,我其实有点怕。”
归心轻声问:“怕什麽?”
女孩看着天花板,一字一句:“怕去了之後,想你;怕别人看不起我;怕我真的走得太远,回不来了。”
归心听着,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但她没动容,只是坐在床边,握了握岳岭的手。
“你当然会想我。但你要知道——”
“想我,不会妨碍你成为自己。”
岳岭咬着唇,小声问:“那你呢?你会想我吗?”
归心低头笑了,轻轻在她手背上画了个圈:“我当然会想你。但我想的,不是那个拉着我衣角,要奶黄包吃的小孩。”
“我会想你现在的样子:坐在钢琴前,在异国的演奏厅里,用我从未拥有的勇气,弹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岳岭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归心接着说:“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弹琴,从来没走出过这里。但你做到了。”
“你以後会遇到比我还强的老师,更宽的世界,可是你一定要记得——琴,是妈妈教的。”
岳岭终于红了眼圈,轻轻说:“请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我的。我会让他们记住我和我的妈妈老师。”
听到这,两人都笑了。
灯下,风轻轻吹起,岳岭行李袋上挂着的钥匙链。
那是琴社开张那天,归心送她的小礼物——一只银色的音符吊坠,上面刻着:“YueLing”。
岳岭拉过被子,小声说:“妈,我睡了,你别走。”
“我舍不得你。”岳岭闭紧眼睛,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一颗泪,顺着眼角滑落到枕头上。她心口隐隐涌起一层雾气,记忆像旧胶片般一格格亮起: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天起,这个被世界掏空的家,就只剩下母亲来填补。她想起,儿时的自己夜半惊醒;想起无数个清晨,母女二人并肩走过寒冷街道,妈妈手心的温度,是她心里唯一的火种。
归心听到了女儿的那句舍不得,这句话何尝不是她最想说的呢?
她看着女儿浸湿的枕边,怎会不懂她们彼此的依恋。但那依恋,并非桎梏,而是被压在了成长的脚步底下,慢慢沉淀成出发的底气。
归心俯身,像许多年前一样,把额头抵在女儿的枕头边,发丝轻轻落在她的鬓角旁。她把女儿搂在怀中,听见儿时夜晚里,那熟睡的均匀呼吸声,此刻,却带着微颤——假睡的岳岭,在努力藏住心里的不舍。
直到晨光透入,心里被拉扯得一夜未眠的归心,在岳岭耳边轻声说:
“家不会因为距离而消失。你不是走得太远,是走得刚刚好。”
清晨的机场还没喧闹起来。
归心穿了一件素白衬衣,黑色长裤,头发一丝不乱。
岳岭拖着行李箱,戴着帽子,一件简单的黑色卫衣,看起来像一个刚从夏天里走出来的少年。
她们站在登机口前最後一道安检线外,归心停下脚步,替女儿理了理肩上的包带。
“机票护照放好了吗?”
“嗯,在胸前包。”
“在飞机上记得戴口罩,别喝太多冰水。”
“知道了。”
她们一问一答,像几十次上学前的叮咛,可这次不一样。
归心的手,始终握着岳岭的肩膀,就像舍不得最後一刻放开。
岳岭忍着眼泪,故作轻松地说:“妈,别送到太里面,一会儿你又找不到出口了。”
归心这才低头笑了笑,但眼角的光,已经带了点湿润。
机场长廊里人声纷扰,却在归心和岳岭面前,安静得像一场将醒未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