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着脸,日光直刺眼眸,眼前早已泛起阵阵昏黑,可她仍固执地眨着眼,睫羽轻颤,试图驱散那片模糊的暗影,再将他看清。
然而他的轮廓始终隐在逆光里,眉目神情俱被吞没,只剩一道朦胧的影,
“姚景你路上小心,一定要给我来信,也不许,忘了想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纵有万般不舍,离人终是渐行渐远。
兰浓浓攥紧窗帘,指节发白,马车轻晃间,那人亦背影渐杳,
原来世间别离之痛,不是骤然而至的凛冽,而是这般,寸寸抽丝的缠绵。
*
玉青城关外五里处,灰蓝色劲装的持刀侍卫如铁铸般静默肃立。远浦亭畔,闻讯赶来的文武官吏丶豪商巨贾皆锦衣华服加身,却分明显出几分仓促,
有人神色谨肃,袍袖下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玉带鈎,有人强作从容,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更有人眼角堆起谄纹,身子已不自觉地前倾三分。
时值初夏,未时三刻,烈日熔金,
衆人额间皆沁着细汗,後背的锦衣也洇出深色痕迹,偏无一人踏入那座近在咫尺的远浦亭歇脚。
“。。。此番多亏大人提点,否则下官竟不知太尉大人临时更易行程。若未能迎候,岂非落得个轻慢之罪?大人此番恩情,下官必当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知州大人明鉴万里,雷厉风行,一举肃清馀孽,保我玉青太平无虞。此乃阖城百姓之幸,亦是我等之福啊!”
“太尉大人运筹帷幄,便是暂居玉青休养,亦能洞悉奸党。此番功绩上达天听,加官进爵自不必说,未及而立便位居二品,更掌虎符兵权,当真是。。。”
“。。。。。。”
“听闻郭兄已将粮行,盐行西街的铺面尽数收入囊中,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不减当年啊。。。”
“。。。做人当如太尉大人,建功立业载誉归京,又有红袖添香在侧,真真是马上封侯,花下醉月,羡煞我等啊!”
身後谀词如潮,卢亭文却孑立在前,凝眸远眺。忽见官道尽头尘烟乍起,蹄声如雷破空而来。但见一骑飞驰,暗蓝锦袍猎猎生风,袍上银线在烈日下灼出刺目寒光,似要将三丈内的尘土都逼退三分。
身後喧嚣倏寂,卢亭文一袭绯底雁纹从四品官袍在风中微振,擡手正了正乌纱帽的鎏金帽正,领着衆官吏趋前三步。
恰在骏马扬蹄嘶鸣处站定,袍角尚未及落回,已携衆人深深拜下:“玉青府知州卢亭文,率阖衙僚属恭迎太尉大人!”
“下官等拜见太尉大人!”
闻风而至的城中豪商们,虽顶着捐纳得来的员外郎虚衔,在此等场合却连通名递帖的资格都无。莫说持金谒见太尉,便是想露个脸儿也是痴心妄想。
他们原也不求能在贵人跟前留名,只盼着别教对头或上官揪着错处便是万幸。更何况眼下大小官员列队相迎尚恐不及,商贾之流若敢僭越上前,岂止是越俎代庖?分明是自取其祸。
故而一衆豪商只得敛袖躬身,如鹌鹑般瑟缩在官员行列之後,随着唱礼声胡乱作揖。
覃景尧端坐马背未动,烈日将他的身影拉成一道凌厉的墨线。那双被光影割裂的眸子淡淡扫过衆人,声如碎冰坠刃:“免礼。”
卢亭文旋即领着衆僚属齐声唱和:“下官等谢太尉大人恩典。”
距押解乱党首恶入京已逾五日,朝廷连发两道急檄。覃景尧虽被这满城权贵簇拥着送行,胯下骏马却不欲有片刻迟疑,
正待扬鞭之际,忽地鬼使神差收住力道,那双淬着寒星的瑞凤眼往下一睃,薄唇轻啓,声音不大,却似冰锥破雪,字字钉入衆人耳中,
“此番奉陛下恩旨,于玉青调养旬月,深感此地官清民淳,山川毓秀。然圣命召还,国事不可稍怠,本官即日返京,唯遗一处不便,望诸君守心如玉,莫负盛名。”
“去後倘生事端,便休怪我,铁面无情。”
能立于这送行队列者,哪个不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在此间休养的诸般作为,本就如白纸泼墨般分明。
此刻话里藏锋,几近明牌,衆人心下惊雷炸响,面上却静水无波,齐刷刷俯身应和,“谨遵太尉大人之命!”
卢亭文缓缓擡首,恰迎上那道居高临下的目光。他下颌微不可察地一点,玄鞭已当空炸响。马蹄卷着烟尘远去,如闷雷碾过官道,最终化作天际一缕颤动的青痕。
衆人这才缓缓直起半弯的腰身,烈日早已将官服後背浸透,却只换得太尉一句似褒似诫的临别赠言。
饶是如此,满场朱紫无一人敢蹙眉,反倒愈发恭敬地垂首而立,恍若方才那话是什麽金科玉律。
衆人相视一笑,眼底尽是心照不宣的深意。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位娇客虽未随行,却能让素以铁腕着称的覃太尉当衆出言警醒,这份殊荣,已非同一般。
此番情状,确实令有心人投鼠忌器。若非如此,区区一介无依孤女,纵使曾得青眼,又岂能在这般妒火风浪中全身而退?
毕竟,要碾碎一株无根浮萍,实在易如反掌。但眼下情势,这女子非但不能动,反倒要敬而远之。
此番归去,自当严训家中,静观其变。
*
仲夏五月,骄阳渐炽,
玉青城外南二十里,清云庵
“阿弥陀佛,林施主安好,”
云安按捺急切,手上佛珠拨动略快了些,珠子相撞,发出细碎的响,伸臂引人入内,
“庵主已在静室等候,施主请随我来。”
林斯霂撩袍迈过门槛,微颔首,“云安师傅安好,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