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同时举盏,相视一笑,前尘芥蒂,皆融于这茶香雾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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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珍郡主看似目下无尘,性情高傲,实则心怀坦荡。因身份尊贵,遂从不屑虚与委蛇,眼里容不得沙子,言语直率锋芒毕露,往往无意间伤人颜面。
是以衆人虽敬其地位,却多不敢轻易亲近。
世间趋炎附势之徒如过江之鲫,往来不绝。宝珍郡主却视若等闲,人来不迎,人去不送,始终从容自在。
自一盏清茶释尽前嫌,二人初时的生疏客套渐消。先是聊起各自喜好,又及所见所闻。她说高门宴中无须避人的新鲜事,她讲市井街巷里的新奇趣闻。
因彼此坦荡,真心相待,半日光阴流转,竟已如故友般言笑无忌,无话不谈。
至晌午时分,仁王府遣人来报,称郡主为王妃虔诚祈福,孝心感天,如今功德圆满,特迎请郡主回府。
时人最重声名,崇孝道。此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出,无人不赞宝珍郡主孝心感天。短短数日之间,那开罪尚书令,避寺思过的污名,竟转眼化作为母祈福,孝感动天的美谈,更令其声名较前愈显煊赫。
这般化干戈为玉帛的手段,一招便令逆境倒转,污名成誉。其中关窍,当事二人心知肚明。
宝珍郡主虽在寺中仍有侍婢环绕,用度奢华,然被迫困守终非所愿。外间虽好,终不及家中自在。如今得以解禁,兰浓浓自是真心为她欢喜。
对方既已递来台阶,给足颜面,宝珍郡主自然领情。只是行装繁多,一时难以收整完毕。
既是借祈福之名客居于此,自当有始有终。大报恩寺中香客多为达官显贵,她须得亲至大殿焚香参拜。
既要做足场面,便需做得圆满。故而二人并未一同离去。
此番事了,便只剩她自己的心事待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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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浓浓来时晨光初露,回时已是日正当空。灿阳普照万物,天地间一片朗朗晴光。
以巨石铺就的宽长佛阶上,兰浓浓头戴帷帽,独自缓步而下。
碧玉,碧萝与数名护院静随其後,悄无声息。较之零星拾级而上,或独行,或三两为伴的香客相比,她这一行,可谓排场俨然。
唇角微微一勾,掠起一抹无人得见的讥诮。
姑姑们的信昨日送至,按行程推算,明日应便可返回庵中。
还有碧萝,此番她随姑姑们一同入京,虽声称在玉青一切安好,身上也无伤痕,但兰浓浓心里明白,玉青别院上下皆因她而受了牵连,或轻或重,无人幸免。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绝不可再重蹈覆辙,累及无辜。
她非圣母,但更承担不起旁人因自己而受过的沉重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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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心思细腻,她又素来娇气磨人,此番被他扼住要害不得已妥协,覃景尧岂会不知她心中不甘与无力?
原以为纵使勉强松口,也少不得要与他拗上几日,他甚至已备好承受她的冷脸相对。
她却出人意料,次日再见时,虽言语神情仍带生硬,终愿擡眼看他,与他交谈,眼中冷冽亦悄然消融。
覃景尧虽心生欣喜,却也不免暗起疑心。
她自是聪慧非常,颖悟绝伦的女子,否则岂敢独居自持,更将日子过得丰足闲适?
只不过是一时为情所障,不慎被他巧计所乘。
她看出他心存疑虑,便索性坦荡直言。
她说,先前针锋相对,并非看不清局势,而是心含怨愤,总以为尚有退路,故不肯退让。如今既已百般思量仍无计可施,与其作茧自缚,困守愁城,不若安之若素,坦然受之。
她说,自己正值大好年华,未来可期,岂能因一时挫折便怨天尤人,郁郁成疾?纵有坎坷,亦当坦然前行。
她道,既已让步妥协,再扭捏作态反倒矫情。只是须得约法十章,对,远非三章可言。用她的话说,是他有错在先,便失了反驳的资格。他欺她,逼她,令她心碎神伤,自当加倍补偿,方能稍慰她所受之苦。
遂,无论她提出何等要求,皆是他理所应当承受,且须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接受。
她说,既他承诺日後绝不相欺,纵然无从选择,她也愿孤注一掷再信他一次。但要他彻彻底底坦白一切,他姓名表字,亲族门第,官职权势,家资底蕴,心腹手下,故交新友,
凡她所知与未知,该知与不该知的,皆要通通知晓,从此再无隐瞒。
她明言,二人之间恩怨纠葛,不可再牵累旁人,尤其不得以她姑姑们为质相胁。若他再施故技,她不惜玉石俱焚,亦要与他鱼死网破。
诸如此类,她还提出诸多有悖当下为妻之规的要求,并执意立下字据,令他签字为证。
覃景尧原以为早已深知她的脾性,而今方知她往日竟藏锋敛芒。待她毫无保留展露聪慧锐利之时,方才是真正光彩照人,夺目生辉。
也唯有这般心性胆识,才敢主动示爱,不远千里奔赴而来,更叫他面对那些“不平之约”,仍甘之如饴,悉数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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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工粗砺的玉片,被奢华金丝紧密缠绕,边缘拐角皆经匠人细心打磨,触手温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其紧握于掌中,却有浓艳的血珠自指缝间渗出,无声浸入玄色衣袍。
月华如练,洒落清辉,水面一片静谧。上游奔涌的急流至此已渐归平静,波澜不兴。
火光低暗,覃景尧微垂首,面色冷白如霜。他蓦地擡眸,两道浓黑剑眉凌厉逼人,眼中幽冷戾气如出鞘寒刃,嗜血之势扑面而来。